天氣陰沉,烏雲密布,北風卷着粗鹽一般的雪粒,橫掃過大乾西北邊境的鐵戈草原。幾塊嶙峋山岩組成的避風港中,十來個丢盔棄甲的落魄殘兵跪成一圈,緊張兮兮地盯着前面的老人。
老人頭發已經花白了,一雙眼睛也睜不太開,兩隻手卻相當利索地剝着身前武士的甲胄。那甲胄斷成了兩截,濃稠發黑的液體從斷裂處緩緩流出,在皚皚白雪上聚成了小小的一窪。
一個一臉稚氣的小兵在旁邊看得心驚,出言道:“這麼冷的天,不會把将軍凍壞吧?”
老兵脫了盔甲,又開始脫受傷武将的裡衣:“胡說!這麼冷的天,傷口也沒凍上,再下去血流光了,還能管他凍着不?”說着,從胸口布兜中掏出針線,咬牙就往武士腹間碗大的豁口上紮去。
幾個小兵黑乎乎的臉蛋都有些發白,誰都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看到将軍的身體——略顯蒼白的皮膚上,全是觸目驚心的傷疤,有的舊一點,成了淡淡的白印,有的還很新,連痂都沒有落下。
傷疤的襯托下,将軍的體态就乏善可陳了。那不像曾叱咤西北、威懾千裡的震北大将軍應有的體态,薄薄的肌肉完全不夠分給寬大的骨架,顯出了一點營養不良的病态。
陰霾的天色下,衆人不在發呆,就沉浸在傳說與現實的巨大差距中,沒有人注意到武将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他一把抓住老人拿針的右手,吓得老人渾身一哆。看清了老人的面目,他才漸漸松開手上的力道,輕輕說着:“郝連阿伯,算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通情達理過,能戰死沙場已是莫大的福分。”
顧青氣息微弱,混雜在風雪中如同水滴入海,可就是隻言片語也莫的好聽。再看他面相,竟是面白如玉、眉飛入鬓、鼻如懸膽、眼若寒星,端的是一副清俊中帶着英朗的好相貌。
幾名小兵沒這麼近距離看過他,都有點自慚形穢。老人卻聽懂了他的話語,被風吹幹的老眼發了紅:“将軍,咱沒保護好你,剩下最後一人也要把你送回西北大營……”
“不,是我對不住你們。”顧青擡手止住老人的話語,“判斷失誤,未破敵計,三千軍士,所剩……所剩……”
他艱難地撐起上半身,數清所剩的人數後,眼中的光輝黯淡了下去:“就算回了西北大營,我這種敗軍之将,也足夠問斬了。”
“不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瘦弱小孩激動道,“鐵戈草原雖我大乾疆土,卻被烏勒鞑子占了上百年,根本就是鞑子的大本營。陛下……陛下專門挑出上了年紀的老兵,和我們這種攆都攆不走的乞丐兵,存心、存心是不想讓将軍赢。”
小兵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說得所有人臉都白了,沒人敢接話。顧青虛掩上裡衣和棉襖,在老人的幫助下半倚半坐,豎起食指放在嘴邊,笑道:“小子好文法,我大乾的乞丐要都像這麼能說會道,還用個什麼兵?”
小兵黑臉發紅,羞得像個女孩兒:“我……我下了營課,還找隔壁的牛哥兒認點字。”
顧青依舊是笑眯眯,和剛才還人事不省躺在雪地裡的重傷患辨若兩人:“識字是好事,不過話可不能亂說。陛下知道鐵戈之重要,才派我帶你們過來長長見識,等以後收複此地,你們就是軍隊中的頭兒将軍,誰說存心不想讓我赢?”
“你騙人!”大概因為顧青說話太過溫和,小兵不由得蹭鼻子上臉,“他就是派我們來送死,你為他辯解個甚麼!反正我們這次也回不去了,還不讓人說個痛快話麼!”
北風呼嘯,帶着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顯得尤其地凄涼悲切。
顧青巡視着周圍的環境,茫茫雪原,沿途都有這種黑色的山岩,除了土生土長的鐵戈部族人,便是别部的烏勒人進來也很容易被繞進去,是個天然的石陣,難怪大家心态悲觀。
他在心中描摹着山岩起起伏伏的形狀,忽然蓦地一驚,想起了他很久以前看到的某個西域人寫的話本遊記。他不動聲色地歎了口氣:“就算如此了,陛下總不至于和大乾的子弟兵過不去,你說他到底看不慣誰,想要誰去送死?”
“是将軍您。”小兵差點脫口而出,關鍵時候把話咽了回去。
顧青眼裡依舊帶着笑意,仿佛将他肚子裡的話都聽了進去:“心高氣傲,一意孤行,不聽勸阻,不肯轉圜,因為前半輩子有點成績就自鳴得意,當自己成了天王老子有回天之力,明知送死還奉旨出兵的又是誰?”
小兵頭一次聽人這樣說自己,噗地一下笑了,又哭又笑的難看至極。
顧青接着道:“不顧兵法,意氣用事,明知自己帶着一窩老弱病殘,還不曉得蟄伏保命,非要和敵軍以硬碰硬的,又是誰?”
“所以到底是誰在利用你們、害了你們?”
顧青方才威風不顯,說到最後卻是聲色俱厲,翻臉比翻書還快,尚還沉浸在他如春風般和煦的話語裡的孩子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寒風”給吓懵了,臉上的表情全都一瞬間凍住,像群被城中繁華景象吓住的小鄉巴佬。
顧青又笑了笑,扶着山岩和郝連老伯拉開了距離。他輕輕拂去岩壁上的雪粒,溫柔得好像撫摸戀人的身體:“你們都是還沒參加團練,就被淘汰下來的新兵,大概都還沒聽說我這一生,打了多少仗,殺了多少人,眼睜睜盯着多少看着長大的子弟兵死去,甚至有時就是我親手把他們送去充當誘餌。”
七八張黑乎乎的小臉還是木讷的,唯有軍中的幾個“老人”無動于衷,離他最近的郝連老伯則歎了一口重逾千斤的氣。
外面的開口雖然勉強縫了住,但郝連老伯知道,真正要命的傷口是在裡面。好在天寒地凍,傷口不易感染,顧将軍如果老老實實由他們擡回西北大營,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看他的樣子,卻像壓根不打算回去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顧将軍将死,講的卻是句絲毫不講感情的大實話:“你說,我會在乎你們的性命?”
空氣冷,幾顆熾熱的心涼下來,倒比空氣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