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發男子點點頭。
他正是兩千年前建立了西北大營,卻“病逝”于京郊别院的震北大将軍顧青。
顧青遭皇帝妒忌猜疑,把一道明擺着為難他的旨意當真,帶領三千老弱病殘進入西北邊境死亡地帶鐵戈草原,是抱着一點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壓根沒打算着回去,結果偏偏成了一塊灰不溜秋的“全瓦”,帶着一身戰敗的恥辱被皇帝明賞暗罰,夾着尾巴回京不說,還連累着自己一幹直系在衆将面前擡不起頭來。
在京城“養病”的那一年裡,他一邊吃着皇帝賜下的“神藥”,一邊思索着自己這一生,幾乎思索出了點“知天命”的意味。
這一生自然好得沒話可說,皇帝還有那條條框框束着呢,他卻到最後都不知道“妥協”兩個字怎麼寫。其間的意氣風發、豪情萬丈,别人八輩子也求不來,唯一遺憾的,就是沒在該結束的時候結束。
到了真結束的時候,他算是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從來不是什麼信奉鬼神之道的人,從不覺得自己這一世殺人如麻,就得到地獄遭受那千刀萬剮;卻也不是完全不信“鬼神之道”的人,同樣不覺得自己眼睛一閉,便神魂俱滅、萬事不知了。
在風光不再、沉寂黯淡,人生沒有了奔頭時,他幾乎都有點向往那死後的未知了。帶着這點向往與好奇,他來到了這個奇奇怪怪的世界,既沒有對前世的戀戀不舍,也沒有對“鬼神”的畏畏縮縮。
發現寫字似乎是一種更好的溝通方式後,他開始主動對面前的人進行提問。陸琛也好奇他會說什麼,趕緊重新調出全息屏,找了個篆體和通用字的轉換頁面,進入手寫輸入模式,在桌上寫下“陸琛”兩個字:“我叫陸琛,姓陸名琛,剛才跟你說過。你要想說什麼就在這裡寫,說也可以,就是我不見得聽得懂。”
“陸琛。”顧青重複着他的話,發音還挺标準,下一句話卻又變成了古音,“此乃何處?”
陸琛在桌面上一邊寫一邊念:“銀滄共和國軍事科技研究基地特别行動部,不過我覺得你更應該問這是什麼時候。”
陸琛寫的這句話,即使轉化成篆體,也是一句令人迷茫的話。顧青盯着看了半天,找出“國”、“軍事”、“研究”和“時候”這幾個關鍵字,自行作了一通诠釋,接着将手指落在最後幾個字上,學着陸琛說:“這是什麼時候?”
陸琛看着翻譯軟件上對“篆體字”的介紹,瞥見一句“篆體字為中原地區乾朝中期前的官方文書通用字體,于乾朝中期逐漸由更适合書寫的、筆畫化的隸書所取代,隸書為當代簡體字前身”,當即猛地一拍腦門,在心裡嘀咕:“原來這人生活的年代連隸書都還不普及,難怪雲長官說他有交流障礙!乾朝中期……乾朝中期還要往前,到現在得有兩千年了吧!”
于是他對顧青說:“這是銀滄紀年1724年,大概在你生活的年代兩千年以後吧!”說着,又在桌上寫下“一七二四”、“兩千年後”這幾個關鍵詞。
顧青的目光停在了“兩千年後”這幾個字上,表情變得有點微妙,像是迷茫不解,也像是落寞難言。但很快,他就将注意重新轉回到陸琛身上。
陸琛打量着他,他同樣打量着陸琛。陸琛長得很漂亮,和剛才的短發女人如出一轍的漂亮,這點和人間不太一樣。可如果說這裡是閻羅殿,他倆是閻羅殿的鬼差,這地府也實在令人難以産生任何畏懼之感。而“鬼差”不僅沒有威嚴,還笨得很,也不知當了多久的差,連個人話都沒學會。
秉着不為難小輩的心思,顧青輕歎口氣,寫道:“生于嘉和十三年,臘月二十四日戌時,祖籍鲲州定梁,嘉和十六年随父遷至京城,祖上三代為官,家有三十口人,仆從小厮若幹,年十四……”
顧青心很累,陸琛問的那一連串問題,他雖說不能完全聽懂,對方的神态模樣卻和縣吏登記戶籍時一模一樣。他隻是不知道,這個地方怎麼還需要用這種“笨辦法”從他們嘴裡獲得生前的信息,不怕他們撒謊嗎?
想到這一點,他忽然萌生了一點惡趣味,接着“年十四”寫:“叛離家門,沿途乞讨……”
忽然間,投影到桌上的全息屏變成了警告性的紅色,上面顯示出一行大字——
“注意,此乃取證場合,您的每一項生理數據都在被監控,并且可以成為呈堂證供,請切勿傳遞不實言論。”
這警告鮮紅鮮紅的,太過觸目驚心,便是顧青一個看篆體字的,都懵懵懂懂地看懂了一半。心裡感歎一句:“地府還是有地府的手段。”随即不緊不慢地抹去最後八字字,換成了“忝為中壘校尉,奉命率軍西征”。
震北大将軍十四歲領兵,非但不是個大字不識的武夫,還是個獨領風騷的“雅人”——一群鬥雞走馬的世家子弟中,他雞看得最準、馬騎得最好,就連附庸風雅都附庸得獨當一面,一手字正着寫可以、歪着寫可以,倒着寫也可以。後來年歲漸長、軍功漸高,和這群不争氣的纨绔越來越沒有交集的契機,才将這套遊戲人間的手段放到一邊,搖身一變成了萬人景仰的“正人君子”。
時隔多年,他再次使了手公子哥兒的把戲,一手倒字寫得風流倜傥,橫豎撇捺像一根根放浪形骸的骨頭,在淡藍的熒光上投下狂放不羁的陰影。
然而字再好看,内涵再深,也是對牛彈琴。陸琛不識篆體,不懂書法,不讀曆史,顧青這頭忙活,他那頭就将文字轉成簡體字,對那群翩翩起舞的小篆看都沒看上一眼。
十四歲率軍西征的履曆也沒能驚訝到他,一欄一欄地将有用信息從大段文字中複制出來填進表格,他似乎也就比隻學習了現代語言的人工智能多了一點對古文的理解。
顧青寫完整整一篇“自傳”,陸琛終于滿了意,站起身來又是扭脖子又是掰肩膀,毫不矜持地活動着自己的筋骨,接着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好了,基本信息已經錄入完成,我帶你去寝室休息,你要有不明白的地方,盡可以問我。”
出了審訊室的門,經過一條頗為冷清的走廊,他們來到一個小小的天井邊上。在天井中看,這似乎是幢三層小樓,然而經過另一條更寬的走道,竟柳暗花明又一村地出現了一個更大的天井,兩個天井還不在同一高度上!
如此複雜的異域建築,卻到處透露着灰色簡約的氣息。牆壁是灰的,階梯也是灰的,而無論天井邊上的欄杆,還是走廊前後的門,用的都是某種完全透明的材質!倒不用擔心撞到這種透明門上,因為人一走近,透明門就自動往一邊縮了進去。
性冷淡風格的室内裝修沒能“凍”着顧青,相反,他還挺欣賞這個時代的美感,走兩步他就要回一次頭,要麼是盯上了牆上某幅奇形怪狀的畫,要麼是想看一眼來時的路。
畢竟是進過鐵戈草原的人,顧青很快就發現,這幢建築複雜雖複雜,複雜得卻沒多大的作用。大大小小的天井是為了開闊視野,空中平台和樓梯是為了切割空間,一些不知從何處挂下的藤蔓是為了裝飾點綴,一切不是為了美,就是為了舒适,和他那時的亭台樓閣好像也差不多,隻不過疊起來了……
穿過大小兩個天井,他們又來到一條走廊上。陸琛用左腕上的腕帶刷開其中一扇門,探頭進去:“這就是你的寝室了,咦?047和086呢?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對了,為了讓你們盡快适應這裡的生活,平時學習訓練啊還有個交流的對象,你還有兩個室友。他們比你早來一點,要有什麼不懂的也可以問他們。”
寝室……适應生活……交流對象……室友……結合屋子裡三張看起來像是床的軟榻,顧青好像聽懂了一點陸琛的話。
他不是一個注重隐私的現代人,無論少爺時期還是軍旅時期,總有形形色色的侍女仆人貼身伺候,替他沐浴、更衣、梳頭……有時候他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對他卻比他自己還熟。
況且,這間寝室夠大,擺的東西夠少,上面既沒刻着雕花,也沒挂着紗帳,不知道比他前世住的寝室寬敞到哪裡去了。
他這其實是山珍海味吃多了,合着蘿蔔白菜還更有滋味。撫摸着牆上的灰色木紋,他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像是看到一件頗有意思的玩意兒。
陸琛握着“牆”上的把手,把“牆”生生掀開,露出裡面的空間:“這是你的衣櫃,裡面有正裝,有軍裝,也有幾件日常穿的襯衣T恤什麼的,都是你的尺碼,樣式是市面上最普通的樣式,要是不喜歡可以随時去生活區添補。但得注意一下消費額度,不要月初就把整個月的額度花光,要不然還得辦理貸款,麻煩得很。”
陸琛推開房間中的另一扇門:“這是廁所和浴室,沒什麼好說的,不過盡量不要完全手動設置淋浴設備,上次有人突發奇想自己弄出一套水療按摩程序,結果水溫水速都沒設置對,穴位差點被打爆,最後還進了醫院。想要什麼最好還是告訴智能管家,當然自己進行微調也可以。”
陸琛走向一塊從牆壁中延伸出的半截“殘垣”:“這是吧台兼竈台,你們不用自己做飯,每一餐都可以吃食堂,來不及吃食堂也有24小時便當。非要做飯的話,一定要注意智能管家的警告,千萬不要一直無視警告固執己見,也不要想着用竈台整人,這不光違規,還是犯罪。”
陸琛打開桌子上一個薄薄的小匣:“這是你的個人筆記本電腦,辦公、娛樂、玩遊戲、寫日記都可以,就是沒有投影功能,屏幕太多怕影響到别人。你要是想搞研究,可以去電腦室;你要是就喜歡看投影,可以使用個人終端。”
……
陸琛講得挺大的勁,顧青聽着也挺好玩兒。這個地方的語言乍聽起來雖和官話大相徑庭,聽多了卻能聽出很多相似的地方,甚至可以說變簡單了——那些彎彎繞繞、婉轉悅耳、對口鼻舌的靈活度有要求的發音全不見了,變成了幹淨利落、直來直往、一個字一個調的發音。
這裡的人說話方式也變了很多,幾乎省去了所有禮節性的用詞,卻把簡單的東西說得很長很複雜,導緻随随便便一句話,就像叽叽喳喳說了一堆,相當沒有效率,還把整個人都襯得跳躍活潑了,很難有什麼威信可言。
最後介紹到兩扇落地窗間的立式大擺鐘,陸琛終于“導遊”結束,用右手指了指自己左腕上的腕帶:“我待會把個人終端給你送來,你就可以出門了。這是你在基地上的唯一身份标記,隻有離開基地的時候才能夠取下來。除了記錄身份信息和位置信息,它還有門卡、錢包、通訊、娛樂和顯示時間的功能。主要通道上的門不需要刷,它會自動識别你的身份,但回自己房間或進入選擇性區域還是要刷的,需要付款時還會另行确認。”
接着,他飛快地在腕帶上點了幾下,微型投影儀立刻将好幾塊光幕以不同角度投放到他面前:“至于娛樂方面,雖然沒有電腦好用,但大部分時候都能解決大家的不時之需。你看,這是聽歌的界面,這是看電影的界面,這是看新聞的界面,有的免費,有的要付費,可看仔細了。”
他又打開聯系人那一欄:“我,還有雲玥長官,都在你們的聯系人中。雖然遇到真正的緊急情況,我們也不需要你們自己通知,但要有什麼事情實在難以自己解決,也可以找我或者雲長官。雲長官有時候脾氣不太好,事情太小或者太大,她都會很生氣——不對,就算不大不小她也會生氣,但總之找我就沒錯了……”
顧青一臉“雖然不明白,但覺得厲害”地将陸琛送到門口,随即來到落地窗邊。窗外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樹林中樹木随風擺動,鳥雀擇枝而栖,隻有樹木和鳥雀,還保持着他所生活過的世界中的模樣。
“哦,對了,我忘記說了,窗戶使用的是融入自發光材料的高分子納米複合防爆玻璃,你可以選擇任何你想要的畫面和透明度。”陸琛的聲音再次在他身後響起。随着陸琛的一個手勢,樹林變成了一片廣袤無垠的大海,接着變成群星璀璨的夜空,“這是真的,咱們這兒環境可好了,夜晚還看到星星,不像才剛剛完成工業化、進入數字時代的銀滄,那邊的夜空可不是這樣。”
“銀滄,那邊……”顧青低聲地喃喃。
天空是挺幹淨的,如果不看遠處樓房的形狀,還挺像他躺在茫茫草原上,睜眼就能看見的無邊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