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雖在江南,可心卻早已飛回帝京。
兄長專門從北境遞信給我,信裡把我好一通罵。
我甚至都能想象出他邊寫字,邊罵得唾沫橫飛的模樣。
他罵歸罵,随信還寄來一抔黃土,用小瓷瓶裝着,封口用牛皮紙和蜜蠟嚴嚴實實封了好幾層。
謝昭也再沒來找我,我聽聞他明日便回京述職。
父親的信也到了,信上提及祖父近來身體不太好,許是入秋天氣漸涼導緻的。
我合上信,慨歎時間過得真是快。
客棧床上堆滿了顔色印花都稀奇的布料,也不知道春秧是從何處尋來的。
近些日子她的嘴沒停下來過,我眼見着她的腰粗了好一圈,她自己倒不在乎。
她拿起一塊料子在我身上比劃了好一會兒,往窗外一望,稀奇道:“哎,那不是宋公子嗎?”
宋觀棋比上次見又憔悴了一些,身形卻挺拔不少。
他同我說明日也要回京述職,我笑着打趣說那你回京豈不是要官升一級了。
他嘴角化開一抹苦笑,又問:“阿滿,你與我一同嗎?”
我搖搖頭,沒再說話。
“天漸漸涼了,你記得及時添衣,每年秋末你都會受涼,今年可别又是這樣。”
“回京路上也要小心些,你來江南一事畢竟是私隐。雖說長公主安排妥當,尋了替身假扮,可你最好還是改道去一趟。”
宋觀棋沒在意我的回答,念叨了好些有的沒的,臨了鄭重地說道,“我在帝京等你。”
我知他在擔心我,便開口說些玩笑話讓他安心:“那我要吃聚福樓的炙羊肉,你可别忘了。”
他跟着我笑,點了點頭。
這一瞬間,他又變成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江南煙雨濛濛的街道上,也不知道這大霧天,他能不能走到他想要去的地方。
“陪我去個地方。”
謝晚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邊。
他近來見我總是戴着銅制半臉面具,身上穿着料子一般的粗麻短褂,混在人群裡也不顯眼。
我其實與他一樣,我來江南途中在富林鎮歇腳,花重金改了面容。
我還真有好奇,他是如何認出我的?
他隻道我是他心儀之人,憑心就能認出來。
哼,我才不信呢。
葉落枯黃,荷花帶露殘。
我着實不理解這個人把我帶到江邊吹冷風是幾個意思?
難不成是想讓我近距離感受一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的景色?
朦胧江面忽現一葉扁舟。
行舟至眼前。
我才看見船頭站着一位頭戴鬥笠的男子,手裡還握着一卷錦帛。
霧水沾濕他的發,幾縷貼在他的面頰上。
他利索地跳下船,把鬥笠随意一扔,露出貌似潘安的臉來。
“停舟,這麼一大早就來等我?”
他動作誇張地抖抖衣衫,應該是想甩走多餘的水霧。
“這莫不就是你常提的那位?”他裝作才看見我的樣子,不疾不徐地停下手裡的動作,臉上帶着不懷好意的笑。
“聒噪,吵得人耳朵疼。”
未等我出聲,謝晚拽着我就往上走,把那人甩在了身後。
——
我和謝晚眼睜睜看着他吃完了三碗鮮肉小馄饨,并拒絕了他妄圖再吃第四碗的請求。
柳南知。
他的故事大多是寫在話本子裡的,着實是因為他長得俊俏。
去年,我也曾聽父親提及過他的名字。
父親誇贊他是現在世家子弟中極具賢德的少年,也是最不走尋常路的那個。
他不參加科考,也不蔭舉納資,所以并不在朝為官,可是官場上卻經常聽到他的名字。
比如此次江南水患,京裡下發的幾道禦令都與他有關。
我實在沒法,把眼前這個舉止粗魯的男子和話本上的柳家大公子風姿綽然的形象聯系起來。
回京之後我一定要給宋淑芸講講,話本子不可全信!
“明日你就回京?”柳南知把喝得幹淨的湯碗往前一推,身子後仰半靠在石牆上,“你不怕少了你這個監工,我就開始當甩手掌櫃了?”
他伸了個懶腰,我懷疑他後背的月白長衫已經被牆蹭灰了。
“不怕。”謝晚也不着急,慢吞吞道,“不遵聖令,可是要殺頭的。”
柳南知聽了,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忽得又向我看來,又是熟悉的揶揄的笑:“那這位趙家小姐,你……”
謝晚猛一擡手,用袖子晃了他一下:“再來一碗馄饨。”
“得嘞,謝謝公子。”柳南知熟練地從竹筒裡又拿了雙筷子,扭頭去和攤主講,“蔥花多加點哈!”
我再也不相信話本子了!
“過些時日,我也會進京。”
柳南知吃飽喝足,總算正經了起來。
“一切就要開始了。”
“停舟,你準備好了嗎?”
“這一次,我們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我與謝晚比肩穿過江南巷弄。
我踩着石階上攀爬的綠色青苔,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