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明明求來了恩旨!
蓦得睜開雙眼,雙耳轟鳴漸褪,心如擂鼓,如同一尾魚在脫水的那一刻玩命蹦跳。
我幾近不能呼吸,雙手死死摳住床沿,試圖用疼痛和窒來獲得片刻的清醒。
一顆溫熱的淚水驟然滴落在我的脖頸,如清晨枝葉的露水滴落在平靜無波的湖面,泛起陣陣漣漪,在我心口撕開數道裂紋。
眼眸驟然清明,是夢!
“小姐,小姐。”秋南立刻反握住我的手,淚水源源不斷地砸在我的手背上,“小姐别怕!小姐别怕……”
——
大雪初霁,屋檐下新挂的大紅燈籠還沒來得及摘。
從我這窗戶正好能望見燈籠底下垂下來的流蘇墜子,紅彤彤的,看着卻不喜慶。
秋南和春秧在院子裡掃雪,小白竄在雪地裡,那雙粉水晶似的眼睛惹眼得很。
我正瞧見賈叔腳步匆匆從廊下而來,秋南就拎着掃把幫我把窗給掩上了。
原是他從庫房尋了幾株上好的靈芝和人參送過來,囑咐秋南别忘了盯着我吃。
他們的影子在窗戶上顯得那麼高大,把白日裡的陽光遮掩了大半。
“小姐……”賈叔壓低了聲音,欲言又止,晃了晃腦袋,沒說下去。
我順勢推開窗,笑着看他:“賈叔,外公近日身子如何?”
他退後幾步,作揖道:“老太爺近日大多都呆在書房,飯食和用藥都挺好。白日裡風大,小姐還是得多注意些身體,藥和補品都得按時吃。”
“我知道的,賈叔。”
他灰白的袍子好幾處都沾了水,鞋面和褲腿處也有好些泥點子。
這幾日,家裡的仆從都遣散地差不多了,賈叔一個人打理這個宅院怕是有些力不從心。
秋南忙用手肘把窗又給我掩上,隻給我留了一條縫:“賈叔,還得要您多說說才行。小姐這幾日藥是沒喝多少,蜜餞果子倒是吃了不少。一碗藥,得吃四五顆呢。”
“既然小姐愛吃,那明日我再去買些送過來。”他眼眸裡多了幾絲笑意,話裡也有了幾分平常的趣味。
“家裡事忙,賈叔不用麻煩了。”我忙湊上臉去,“我明日少吃些就行。”
賈叔擺擺手,越發慈眉善目:“無妨,老太爺那邊也得補點了。”
他走後,秋南毫不留情地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又怕我憋悶,把小白丢進屋子與我作伴。
晚些時候,我從抽屜裡翻出了些首飾,挑揀了幾件尋常的,交代秋南尋個鋪子給當了。
又挑揀了幾樣貴重的用布包裹起來塞進箱子,和我貼身衣服混在一起。
我拿上鬥篷,坐在椅子上發了會兒呆,仰頭把藥喝了個幹淨,隻吃了兩顆蜜餞果子。
“我去書房一趟。”
夜靜得讓人惶恐。
上弦月彎如弓,高高而挂。
月光卻怎麼也透不過光秃秃的枝桠灑進庭院。
站在書房前,我卻遲遲不敢推門而入。
今晚的夜,就算被風攪亂,也還是那般黑。
我不由地緊了緊領口,微涼的指尖被毛絨包裹。
一瞬間有些暖意順着血脈攀爬進胸腔,試圖平複我雜亂無章的心跳。
“怎麼現在倒是不敢進來了?”
蒼老略帶着嚴厲的聲音穿門而來。
下一刻,我就推開了那扇半掩的房門。
跨過門檻,踏着熟悉的青磚,撲面是熟悉的安息香味,入目是熟悉的木質屏風。
外公站在桌前,手裡拈着一隻細毫筆。
筆尖是朱砂的紅,他微微躬着腰正細細描摹着什麼。
燈影幢幢,他的臉頰變換明滅,氣色看着比我進宮那日要好些。
我還想再看些什麼,耳邊響起外公的一聲冷哼,膝蓋突然就軟了,“撲通”一聲,直直跪在地上。
“進宮一趟,跪倒是跪得輕松起來了。”他看也沒看我一眼,依舊低着頭,似乎在等我開口。
我抿着唇,沒有說話。
一是想着家裡的青磚好像比宮裡的地毯要硌人些,我的膝蓋骨現在有些疼。
二是我确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想些有的沒的,轉移注意力。
眉心蓦地一點柔軟,有些力道,進而打破我虛無缥缈的思緒。
我呆呆望着墜落在地的那支細毫筆,眼睜睜看着它彈起翻落,咕噜咕噜直直滾撞到桌腳才停下。
“這樁婚事可以保你無虞。”
看着他面色紅潤,原來不是氣色好些,是被我氣的。
我歎了口氣,卻不覺得輕松,胸口反而更加憋悶。
擡手抹去額心的潤濕,手指尖出現一點紅,随後身體往前去夠那隻細豪筆,然後撐着身子站起來。
等不了了,我不能沒有兄長。
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在他們給我編織的美夢裡安睡。不能當做什麼都不知曉,在這樁災禍裡獨善其身。
臨了來一句,我是女子,我什麼也做不了來哄騙自己。
膝蓋有點疼,關節有些僵硬。
我一言不發地走到外公身側,把筆擱在一旁,然後從筆架上選了另一隻筆遞過去。
這才發現外公剛剛一直在描摹的是我母親的畫像。
隻是發髻上的紅珊瑚發钗,紅得發黑,有些突兀。
“母親看到會很開心。”我盯着畫有些出神,眼前似乎看到母親扶着發钗對我炫耀的模樣。
“阿滿,為何自請入教坊司?”
外公并未接過我遞過去的那支筆,手垂在身側,極細微的顫抖。
我歎了口氣,隻覺得無奈:“自古以來,都逃不過。”
“什麼逃不過?”
“罪臣之女,都逃不過。”
啪嗒。
手背一點濕熱,然後宣紙上也暈開了一點不完美。
全身血液霎時間燃燒、沸騰起來,無時無刻不在叫嚣。
似乎想撕裂我的每一寸肌膚,然後抛灑到這熾熱的空氣裡。
我強忍住想望向外公的視線,一瞬不瞬地盯着畫上那點斑駁。
錯了,全都錯了。
瘋了,全都瘋了。
我逃了,我慌不擇路地逃了。
我大口呼吸着冷冽的空氣,雙耳轟鳴,目不能視。
我把臉死死貼在結了一層冰晶的柱子上,試圖用徹骨的冰涼告訴自己,一切全然是我看錯。
我哭不出來。
我好恨。
我為什麼哭不出來?
是不是哭出來,心就不那麼疼了?
我好恨!
我快要支撐不住我的身體了,手指嵌進柱子上的雕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