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凍得我臉頰生疼,硬生生逼出一滴生理性眼淚。
我一直以為眼淚這東西,就應該如同洪水開了閘,一瀉而下,沒有半分忌憚。
可是,那滴眼淚卻挂在我面頰的最高處,便沒了後備援軍,再難起勢,隻能等待幹涸。
明月高懸,刺破屋檐,直直倒映在荒蕪雪地裡。
月光清冷,和這夜一樣寒冷。
秋南把暖爐塞進我懷裡,微紅着眼眶,隻字不提是如何把我從廊下拖回來的。
春秧從櫃子裡尋了瓶凍傷膏,抿着嘴,摩挲着手往我臉頰上藥。
屋子裡靜谧地隻剩下炭火偶發的噼啪聲。
我們三個少有這般安靜的時刻,基本都是叽叽喳喳,不得安甯。
“吱呀”一聲脆響,是枯枝被踩踏的聲音。
緊接着是一陣腳步混雜聲,混着寒氣的風撲面而來,引得燭火晃動,光影閃爍。
宋淑芸。
大紅的狐裘圍脖襯得她未施粉黛的面頰愈加嬌豔,額間的紅印還沒完全褪下,想必是那日拉扯間留下的痕迹。
陡然間,隻剩下深沉急促的呼吸聲。
我望着她,想站起身,卻沒什麼力氣,隻能看着她笑。
她也扯出一抹笑,那雙眸子依舊明亮。
一切好似從前。
一切不是從前。
她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噜咕噜喝得精光,然後把圍脖扯下,随意扔在桌上。
屋子裡隻剩我們二人。
“宋大小姐,大半夜來翻我院牆。”我歪着腦袋揶揄道,“不怕黑了?”
“為何要退婚?”她豎着眉,不去管我話裡的玩笑,語氣生硬,活脫脫一個被人抛棄的小娘子模樣。
“我的身份,怎麼成婚?”我攏了攏袖口,兩手交握,“倒不如當做籌碼,搏一搏。”
“博什麼?你想做什麼?你能做什麼!”
她氣急,紅彤彤的臉蛋上五官都要湊到一起了,就好像前年燈會上我看到的那些新奇的面人。
“我這不是,做到了麼。”我捏着手,慢吞吞道。
以前,我們也是這樣互不相讓。
比誰新做的衣服更好看,比誰的帕子更獨特,比誰的簪子更華麗。
現在也是。
可我們在比什麼?
在比真心。
宋淑芸最怕黑了,就連夜裡睡覺都得掌上一盞燈。
宋淑芸從不翻我的院牆,她說我是禮部尚書的女兒,這種上不得台面的事我才不做。
宋淑芸最喜歡打扮得一絲不苟,貴家小姐的派頭永遠不丢。
而她粉黛未施、衣衫淩亂,大半夜,翻我院牆。
她把她的真心剖出來,捧給我。
“我不能沒有哥哥。”我有些不敢看她,脊背僵直從躺椅上站起來。
“那你自己呢!”她快走幾步,走到我面前,按着我的肩膀,死死盯着我,“天高皇帝遠,你哥哥有得逃!”
“不能逃!”
他是京城裡最耀眼的少年将軍,是無數女子豔羨的對象。
他的下半生不能被踩進泥裡,被人踐踏,不見天日!
我怒目而視,我現在該是兇狠的,面目猙獰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竟也能說!禮部尚書要是聽到了,你可沒有好果子吃!”
不對,我應該是還是更惡毒些。
宋淑芸隻微微一愣,手卻沒有松開,她眉輕輕蹙了起來,眼尾卻垂了下去。
“他們都在為你考慮,你怎麼能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你的下半輩子怎麼辦啊……”
“你要怎麼辦……”
“阿滿,你要怎麼辦啊……”
一個一個都瘋了,都在我面前哭。
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全都灌在她的脖頸裡。
眼淚,這麼不值得錢的東西,我怎麼都沒有呢?
我努力瞪着眼睛,明明以往隻要瞪着眼睛就能哭出來。
我還學着她抽泣的模樣,吸了吸鼻子,溫熱的空氣進了鼻腔,卻嗆得我咳嗽。
一聲咳,兩聲咳。
咳得停不下來。
我還能咳嗽。
我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拼命咳,咳得心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咳得胸口疼,咳得眼睛疼。
宋淑芸着急忙慌地拽着我,我們癱倒在地。
她緊緊抱住我,眸子一陣慌亂,碎發黏在她的面頰上。
我哭了。
我可算哭了。
我也有斷了線的珍珠了。
我咧開嘴笑,眼淚流進嘴巴裡。
鹹的,一點也不苦。
宋淑芸呆呆地望着我,眼神的絕望快把她給淹沒了。
她擡手想替我把眼淚抹開,伸到我面前卻沒落下去。
她從懷裡抽了一條絲帕出來:“你哭得可真醜。你的臉壞了,我的臉也壞了。”
“兩個人還真是醜到一塊兒去了。”
衣衫淩亂,被踩在腳底,被墊在身下,淩亂的頭發,滿臉的淚水。
還真是狼狽。
“明明是你先哭的。”我把發攏到耳後,故作姿态,“而且你很漂亮。”
我眼看着她的耳朵慢慢變紅,蔓延到脖頸,再到臉上,然後額頭上那塊紅印就融為一體了。
“趙谖!”她又瞪着我,眉目含俏,但也就一瞬,就淡了下去。
“你告訴我,你要怎麼辦!”她把帕子往我臉上一丢,“沒了這門婚事,你要怎麼辦!”
所有人都知道,這門婚事是我的保命符。
“皇上還留着這座府邸,也隻治了你父親的罪。你倒好,平白無事去夜扣宮門,還真不怕死!”
還真是好手段!我母親進宮看來是沒透露出半點消息。
“再晚就來不及了。”我心裡冷哼一聲,“我總不能等到死到臨頭,再做籌謀。”
我說得理直氣壯,似乎胸有成竹,早有應對之法,實則是窮途末路,逼上梁山。
“你籌謀什麼!我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