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了口唾沫,生硬道:“不記得了。”
他對我的否認置若罔聞,複又把鈴铛捏進手心:“你小時候送給我的。”
“那天你和今日一樣,穿得鵝黃色的百褶裙。”
“叉着腰,指使我給你推秋千。”
“你那時候還說過,長大以後會嫁給我。”
舊事如潮水般向我襲來,就像是寫滿字句的書本泡進水裡,晾幹後,隻剩下泛黃的書卷。
而此時又有人拿起筆,把那些模糊不清的字句一一補全,把記憶裡一筆帶過的昨日拆開,把每一刻都填補完整。
“趙谖,你記得的是不是?”他逼近一步,把我摁坐在秋千上。
有一根鮮花花枝橫亘在前,被他用手撥開,幾片殘瓣落在我的衣擺上。
“嗯。”
我沒法辯駁,隻好移開目光不去看他。
清風卷起他的衣擺,攏住我的手。
“倘若,是我先……”
他彎着腰,這雙眼瞳裡盛滿了破碎,連他說的話都破碎地讓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問什麼。
回不了頭了。
我的心裡有片烏雲,驟然雨下:“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他嘴唇動了幾下,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随後慢慢把頭抵在我的肩上,我餘光瞥見一滴晶瑩,落進我的發裡。
他的手亦漸漸無力,身軀發顫,我隻好挺直脊背,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和他一同摔進泥裡。
——
四歲那年,皇後娘娘問我長大了做她兒媳婦好不好?
我那時候手裡抓着她送我的漂亮珠串,問她:“我要是做了她兒媳婦,是不是就有好多好多漂亮首飾了?”
皇後娘娘那時候摸着我的頭,笑着同我說:“不隻是珠寶首飾,到時候隻要是阿滿想要的,就都會有的。”
那一年春,也是我第一次進宮。
母親把我丢在禦花園,和皇後娘娘話家常去了。
禦花園可真大啊。
我晃着晃着感覺沒意思,就纏着黃姑姑去拿紙鸢,黃姑姑沒法子隻得遂了我的願。
之後我獨自一人在花園裡晃蕩。
我人長得矮,被高高的花叢遮擋着嚴嚴實實,将花園裡看書的男孩子吓了一跳。
男孩子比我大不了幾歲,我爬上凳子,手撐着下巴問他:書有什麼好看的,不如去捉蝴蝶放風筝。
男孩看都沒看我一眼,闆着臉一臉嫌棄地說:捉蝴蝶放紙鸢都是女孩子家玩的,他才不玩。
我才不信,伸手搶了他的書就跑。
他繞了好幾圈才追上我,被我氣得直跺腳。
我遠遠指着秋千,一臉壞笑地和他商量:“你給我推秋千,我就把書還給你。”
男孩沉着臉,裝成大人模樣背手說:“你怎麼敢讓我給你推秋千?”
我舉着書,嬉皮笑臉道:“我以後可是要嫁給你的,所以你要給我推秋千!”
他登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我歪着腦袋想皇後娘娘說我要做她的兒媳婦,那旁人都叫他皇子殿下,我也沒說錯!
他梗着腦袋不給我推秋千,我氣得把他的書丢給他。
書頁破損了一些,他瞧見了,臉霎時黑如鍋底。
我這人從小就是欺軟怕硬,想起來這是皇宮,沒人給我撐腰,隻好讪讪地掏出懷裡的鈴铛塞給他,同他道歉。
可他這人好生難哄。
我就隻好擠出幾滴眼淚來。
他臉色由黑轉紅,開口想讓我别哭,卻不知道說什麼,隻好拿自己的袖子笨拙地給我擦眼淚。
我同他說,這個鈴铛是我最喜歡的,裡面的鸢尾花是我用小刀刻上去的,我還用鸢尾花汁液描了色。
我越說越難過,他的臉色也越來越紅。
再然後,黃姑姑拿着紙鸢朝我奔過來,一把拽住我,摁着我的頭行禮。
男孩一手捏着書,一手捏着鈴铛,不過一瞬間就又變成了冷漠的模樣。
碎片被話語拼湊起來,湊着湊着就成了一件事。
——
對于我來說是年少時犯的錯事,對他來說,我不敢再想。
他漸漸松開我,順手推了一把秋千。
吱吱吖吖,肩頭還有他溫熱的體溫,随着搖晃,飄散在風裡。
我就這樣看着他,他也是。
每晃蕩兩次,他就彎下腰再推一下。
我的額頭碰到他的袖子,絲緞的滑膩觸感。
過了好久,月亮又往上移了好多,他半依在秋千架上,看着為數不多的幾顆星星:“阿滿。”
我晃着腳,有些困。
他的側臉在月光籠罩下,多了幾分柔和。
月光穿過他纖長的睫毛,映射在他的眼瞳裡,亮晶晶。
我突然想起周聞安來,這人怎麼這麼久了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