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雨後,空氣裡濕潤的草木味道,散在今晨陽光下蒸騰起的霧氣裡。
瑤池宮昨夜也算是大興土木,磚土與木闆之間偶有抖落的塵埃,也被霧氣托着。
這裡的空氣厚重、渾濁,像是承載着所有負面情緒。
今日的陽光很好,風透不過高高的磚牆,有些不合時宜的燥熱。
我半躺在庭院的藤椅上,行動受限,隻能發呆。
鴛鴦蓮瓣紋嵌寶金盤裡裝着堅果,我拿了一顆捏在手裡。
“娘娘。”
流筝适時捧着一碗藥走過來,她眼下烏青,想來是昨夜沒能安睡的緣故,她靠近時,冷冽的空氣裡多了若有似無的雪松香味道。
我接過來,順手把剝好的果仁遞給她:“這回炒的有些發苦。”
她丢進嘴裡,嘟囔道:“娘娘愛吃甜,下回讓他們……”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我把藥碗擱在案上,站起身抽出帕子擦手,“陌生人給的東西不要吃。”
“娘娘又……”她下意識就開口,旋即蹙起眉頭,雙手攀在脖子上,發不出聲音來了。
我扶住她的身體,那雙眼睛裡的恐懼無措盡數被我捕捉,我卻沒什麼不忍。
下過雨的天,總是要更冷一些,我打了個寒噤。
一雙手替我扶住了流筝的身體,溫熱的披風也落在了我的肩上。
“周聞安。”
他輕輕的應了一聲,然後抱起流筝就往屋子裡走,我緊随其後。
雖然這宮裡沒有旁人,但我還是掩好了門窗。就這一會兒功夫,周聞安就給流筝換了臉,也未等我開口,将人皮面具也貼在了我臉上。
他的呼吸一向平和,今日卻有些短促。
“你身體好些了麼?”我閉着眼睛,隻好扶着桌子坐下,“那蠱蟲是不是很難捉。”
“不難。”他淡淡開口。
“溫姑娘給蠱蟲祛毒尚且都費了一段時間,你和我說不難?”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也知道他在說謊,他總是喜歡報喜不報憂。
可他卻堅持地重複了一遍:“不難。”
他的指尖在我臉頰上頓了頓,應該是摸到了我眼下的那道疤,我剛想反駁他,他又接着說道:“我是苗疆人。”
當旁人同你訴衷腸道過去的時候,我最擅長做的就是當一個傾聽者。
“我是被族長獻祭出去的,從出生起,我就是長公主的藥人。”
“幼時被豢養在深宮地下,見得最多的東西就是蠱蟲。長公主性子急躁,起初總是養不成。我兩歲的時候,她第一次養出了一隻皿蠱。皿蠱不會緻命,但對于那時候的我來說,不好受。”
他停頓了一下,将我額角的碎發攏上去,替我貼好了半邊臉,
“種蠱解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後來就習慣了。再之後祈将軍被斬首,長公主那時候養出一隻噬心蠱,那是唯一一隻,沒用在我身上的蠱。長公主愛慕祈将軍,更恨陛下派她遠嫁和親,一怒之下就想将蠱種在陛下身上,最後陰差陽錯,種給了皇長子殿下。”
我的心平穩如常,并沒有覺得有多驚訝,這些也算是謝晚的舊事,我的那顆心也算是他的心跳。
“長公主即将遠嫁金梧,不方便帶着我,她将我偷偷運出去,藏在永安鎮上。想要等時機成熟,再将我運到金梧。我就是在那時候,遇見了老爺。”
那時候,因祁序川謀逆案,牽扯出幾樁官員渎職貪墨的案子,父親是曾在永安鎮上逗留過很長一段時間。
他可算替我貼好了,我睜開眼睛的同時,他已經轉過身去。
“我還有一個姐姐,她随長公主送親的隊伍,一同到了金梧。”
“周雩卿,是我姐姐。”
——
“姑娘,又出宮去啊。”五大三粗的漢子笑眯着眼睛,腰間是黑棕色的牛皮腰帶,上挂着一塊腰牌。
“曲阿哥,你别笑話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環顧了四周,這才湊到他耳邊,“昨夜出門的急,少拿了件東西,這不得趕快補上,否則怕是以後生意都做不成了。好阿哥,這回你七我三,行不?”
漢子遲疑了半刻,也輕聲回道:“瑤池宮的那位被王上禁足,我可就再幫姑娘這一回啊。”
“多謝阿哥。”我笑着接話,沒再糾纏。
深秋梧桐,樹影陽光交錯,我低下頭快步走了出去。
正值晌午,街市不算熱鬧,即便是這樣,我也有些不太記得路。
酒家大紅鑲白邊的酒旗高高而立,轉角處停着一輛馬車,懸挂着赤金色的镂空鈴铛,長長的橙黃色的流蘇絡子也在風中搖曳。
一名侍從掀開車簾,示意我過去。
我沒有任何轉身就跑的理由,隻能硬着頭皮走過去,還沒等我坐穩,冷冽的男聲就傳過來。
“為何出宮?”
我自出宮到這裡,也就兩刻鐘的功夫,他就得來消息,還真是厲害。
“我的身份怕是被發現了。”我也不含糊,拎起桌上的茶壺就往嘴裡倒。
高鶴言看着我,玄色衣袍襯得他雍容華貴,他的眼眸像是裹挾着高山雪水,清冷如同淙淙細流。
“敏敏。”
我遲疑了一會兒,才敢伸手去拽他的袖子。
高鶴言身上的雪松香味道,更昭示着他心思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