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患一事,罪魁劉東延、李耀皆已被查辦,父皇也該給前首輔大人一個公道了。”
烏沉香裹挾着淡淡草藥氣味,其中若有似無的一點甜,是我最喜歡的。
“趙大人既能當任首輔一職,他的能力父皇你最是清楚。”
獨屬于他的味道終将我籠罩,他的聲音淡漠似乎也聽不出半點溫度。
“他流放嶺南尚不滿一年,在蠻荒之地竟也開墾出上萬畝良田,瘴氣引發的瘧疾也得到有效控制,暴動暴亂更是少之又少。這些都是寫在州府上呈的年報裡的。”
衣袍擦過我的肩膀,他已站在我身前,“至于他的人品……”
陛下的臉色灰敗下去,目光遊移找不到落腳點,閑适的坐姿即刻變得怪異。
“十三年前,他甯可犧牲自己的聲譽也要保下祁門血脈。”謝晚輕歎一聲,就将這個秘密公之于衆。
這一瞬間,禁锢着我的冷眼嘲弄築就的高樓轟然倒塌,眼淚亦從眼眶的桎梏中掙脫出來。
像是驟雨砸破湖面,疾風掠過平原草尖,心裡難以言說的苦悶被攪弄着剝離開來。
我父親的聲名是何時何事毀掉的。
是他遠去北境查案卻帶回一對母女。
是他一杯鸩酒于獄中送祁序川上路。
是他憑借這件案子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是他罔顧手足之情,追求功名利祿。
他這樣的人,活該!
我咬着唇,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謝晚慢慢俯下身來,視線與我齊平:“他和舅父一樣,都曾是父皇的左膀右臂。”
我望向他的眼,那裡有着酸澀的苦楚,還有極力想給我展現出的釋懷。
他輕輕擦拭掉我眼角的淚痕,“既如此那就不能厚此薄彼。若要翻案,就要翻個清楚透徹,幹淨明白。”
幾不可察的一聲歎息後,他與我一同跪在地上:“許骁現已押入刑部大牢,還望父皇下旨徹查祈序川謀逆案。”
“請陛下下旨徹查祈序川謀逆案!”
所有的所有,依舊彙成百姓氣勢震天,不能将息的這一句。
——
天元十五年,正月初五。
陛下下旨讓禦史台審理此案。
上元節,禦史台定祈序川謀逆案為冤假錯案。
同日陛下下罪己诏,譴責自己因受小人蒙蔽,緻使澧朝痛失一名将才,并将許骁投入昭獄,秋後問斬。
晉國公大義滅親,可免全族株連死罪,即刻褫奪世襲封号,全族流放。
至于秦國公府……還是風平浪靜。
當夜,陛下召我入宮。
禦書房裡隻燃着兩盞燈。
昏暗的兩團光暈,照不清陛下的臉龐。
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好些被攤開,洋洋灑灑十數頁幾乎快垂至地上。
“趙谖。”他靠着椅背,沒擡頭看我。
我卻不能幹站着,恭敬地行禮問安:“民女在。”
“好手段。”他執朱筆圈圈點點,随後往我面前一甩,接着打開另一本折子,“朕方才得知閑興居是你的産業?”
我順從地将地上的折子收好,雙手呈送于案上:“小小一江湖組織,上不了台面。”
桌案兩旁放置的銅鎏金螭龍紋宮燈,其中一盞驟然熄滅。
禦書房又暗了好些,我因此多了些膽量敢去看他的反應。
“你的手都伸到這後宮裡頭了,什麼時候輪得上前朝?”平靜柔和,他似乎沒想追究我的過錯,“不對,你和金梧王早已定下契約,和朕的兒子也糾纏不清。”
他在奏折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朕早該殺了你的。”
嘴上明明說的是懊悔的話,他擡眼看我時卻沒有絲毫怒意。
即使是這樣,我也沒敢回話。
他該是覺得無趣,将朱筆随意丢擲在桌案上:“去點燈。”
我應聲從博古架上将那盞白玉寶象書燈取來,借火點燃後,剛放在他手邊。
就聽他道:“還得練。”
他在諷刺我。
諷刺我有膽子火燒宮闱,卻沒膽子和他硬碰硬。
“多謝陛下提點。”我沒反駁,乖巧順從的像是一隻沒脾氣的狸奴。
他将桌案上散亂的奏折摞好,推放在一側。
将我剛剛拾起的那本重新攤開,手指有節奏地輕點着:“說吧,你是怎麼哄許銘替你賣命的?”
“晉國公仁義,并非是因為臣女。”我答得利落,他也并不反駁。
這是秦國公戚陽遞來的折子,陛下在其中圈出來數十個人名,有許多在朝中擔任要職。
陛下又問:“那戚清玥呢?”
“貴妃娘娘賢德仁善……”
“趙谖!”他打斷我,話裡隐隐有了不滿,也不再和我兜圈子,“你敢放火燒宮,其中沒有她替你作保?”
“沒有。”我捏緊手,努力平靜已有些不安的心跳,“是陛下将許骁安置在蘿筠殿,才讓我有了可趁之機。”
——
數道血線交織在我眼前,可還是有些濺落到我眼下,滾燙得灼人。
我下意識地就想後退一步,卻被人猛地往前一拽。
我被人抱了個滿懷。
愣怔地還沒緩過神來,我拼命地想逃脫他的桎梏。
他的手指用力控住我的後頸,僵硬,微微泛顫。
“阿滿。”帶着後怕的叮咛和急促不穩的呼吸打在耳骨。
渾身的氣力頃刻間卸去,他似乎也想将我摁進身體裡。
“我沒事。”我下巴抵在他的肩頭,一雙眼睛盯着門前那人,強壓住心底慌亂。
那人掙紮着想擺脫金陵的桎梏,惡狠狠道:“我奉陛下之命……”
話還未完,就被金陵捂住口鼻。
謝晚松開我些,小心翼翼地替我擦拭掉眼下的血漬,而後轉身,臉上已經看不出半點焦急的情緒。
“許老将軍已答應揭露你父罪名。”他握住我的手,有些力道,不敢松懈。
金陵見狀,手腕翻轉先卸了許允均的手腕,而後才将他松開。
“我父親被陛下護佑,祖父萬般不會聽你的話。皇長子殿下還是自求多福吧。”他梗着脖子,強勢地把陛下搬出來。
“許骁被父皇幽禁,你稱之為護佑?”謝晚眉微微蹙起,話裡的無奈很是明顯,“難怪晉國公日日憂心,攤上你們父子二人,他能活到六十還真是老天垂憐。”
我心底發笑,隻好用力攥住他的手。
他察覺到我的小動作,不動聲色地往我身邊又靠了靠。
許允均好像聽不懂人話,依舊我行我素:“我是奉陛下之命前來捉拿逆黨,哪裡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
……
罷了。我輕輕咳了一聲,剛想再勸勸他。
誰料他冷哼一聲:“這裡我已設下埋伏,你們今天全都跑不掉。”
金陵站在他身邊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