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間的陽光暖融融的。
七娘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曬得正舒服呢,就瞧見文杏裁做木梁的廊庑下,快步走來一個青衣婢女,屁股後頭還跟着一連串的府衛。
七娘記起方才内給使的話,連忙立正,乖巧站好。
青衣婢女是玉真身邊唯一還知曉當年事的人。她匆匆過來,見七娘不慌不亂地好奇打量着自己,神色有些複雜起來。
真像。像少時的公主,也像那人。
她原本是怕七娘跑開驚動了旁人,這才帶了府衛來。如今見沒事,揮手叫人都退下,蹲身與七娘平齊,笑問:“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怎麼跑到公主府來了?”
七娘偷偷舒了一口氣:“我是随着阿耶遞了拜帖進來的,沒有亂走動。”
青衣聽到“阿耶”二字,笑顔微僵,又問:“那小娘子今年多大了?”
“六歲。”
“可說得上來生辰年月?還有你頸上佩戴之物,能否借我瞧一瞧?”
問話變得急促,七娘忍不住皺起眉頭,狐疑地望着面前女郎——賤籍隻能穿青色,她不會是府中屬官,但又撥得動公主府府衛,那隻能是玉真公主的近身侍女了。
七娘退後一步,警惕地捂住圓領袍内的貼身玉牌:“公主不見我阿耶,為什麼要對小孩子的東西感興趣?”
這話顯然不是沖着青衣婢女說的。
隐在花池背後的玉真公主閉目無聲苦笑,心歎這孩子的聰慧怕也随她父親,便走了出來。
七娘一時緊張,都忘記才跟李白特訓過的禮節了。
玉真公主似乎也并不在意。
“你既然入了公主府的門,便該遵我府中規矩。我未曾怪你随意走動,你反倒質問起主人家了。”玉真刻意闆了臉,企圖以威儀壓攝七娘,“行了,脖子上那東西我無意搶奪,你隻需回答我,是否為一塊刻了生辰八字的暖玉玉牌?”
七娘到底還是個小孩子,眼底一刹那的驚愕,便足以玉真了然一切。
玉牌對了,年歲也對了,這副皮囊更是最強有利的佐證。玉真公主頓覺頭疼,有些煩悶地望了不遠處的長亭一眼。
李白與裴稹不知說些什麼,逗得内給使也掩唇笑起來。從他們的角度應當隻能望見七娘,卻看不到隐在花木從中的公主與婢女。
玉真視線回攏,眸色艱深:“今日來的士子是哪裡人?”
青衣:“劍南道綿州人士,名字喚作李白的。”
玉真恍然大悟。開元九年,她因那人在益州青城山常道觀留居“修道”時,曾差人打聽過匡山那位懂馴鳥術與縱橫術的隐士。隐士名趙蕤,身邊還有個弟子,阖該是李白了。
昔日之事兜兜轉轉,又重新聚首在了長安。
玉真公主内心感慨萬千,右手習慣性撥弄着胸前的璎珞。許久,她終于拿定主意,狠下心不去看七娘:“我乏了。今日不見客,打發他們回去吧。”
青衣婢女對此毫不意外。
七娘原本像隻受驚的小刺猬縮在一旁,聽到這番話,忍不住開口要為李白争取一二:“可你答應了要見我阿耶,人無信不立。”
玉真背轉身去:“那便告訴你阿耶,無有規矩不成方圓。綿州人潑蠻無禮,與長安名仕風骨有違。沒有下令驅逐你們出京師,已經是吾最大的仁慈了。”
她拳心掐緊,掌中留下深重的甲痕。
她想,希望這份仁慈,來日不會害了你。
*
七娘一出門就黑着張小臉。
青蓮佩劍在進公主府之前被府衛收走了,這會兒還回來,她兇巴巴揣在懷裡,看起來比李白還要生氣。
李白對此确實無感。他本也沒想尋個請托人,全當進去逛園子了。看七娘郁悶,便伸手戳她臉頰逗弄:“不見就不見,何至于如此生氣?”
七娘欲言又止。
裴三郎還在身邊,她也不能直說玉真公主過問玉牌的事,一腔煩擾憋在心裡,顯得更像個氣鼓鼓的河豚了。
裴稹也覺得今日這事辦得不妥,撓撓頭提議:“西市新開了家食肆,有稀罕的胡風吃食,帶七娘去嘗嘗如何?”
李白看小丫頭一幅意動的樣子,自然無有不從。
七娘很快就忘記了玉牌的事情。
隻因她面前放着一個巨型胡餅,中間夾了椒豉,潤上酥油,被底下的爐火一熏氣味格外誘人。等這桌伺候的店夥計起了半隻羊羔肉蓋上去,七娘的口水就更止不住了。
裴稹知道沒來錯,笑道:“這東西叫做古樓子①,也是胡餅的一種,卻不常見,我也是在長安豪奢家中的宴飲上嘗過一次。古樓子配上這羊肉餡,堪稱一絕……哎,七娘小心燙着!”
七娘的舌頭被燙得仰頭哈氣,還忍不住要誇這古樓子好吃,惹得兩位郎君忍不住笑起來。
裴稹趁機問李白:“十二郎,這幾日可去戶部簽到狀了?”
李白點頭:“不止疏名列到,一應文解家狀、籍記、保辨識牒②,都已經悉數交納審校。隻等明日含元殿朝見之後,禮部就會放出駁榜,公布審查結果了。”
裴稹還不放心,又叮囑:“小心些,保辨識牒五人一合保,一人被糾舉,同舉人三年不得赴試。餘下四人可認得?”
這李白倒沒上心去查。
一碗酒喝完,他才打着酒嗝想起一人:“有個華洲武貢舉考上來的,喚作……郭子儀!那一手步射和馬槍,當真是厲害!”③
裴稹:“……誰問你這個,可知他父祖官名、内外族姻、是否譴負刑犯?”
李白狂搖頭,還用食箸比劃着郭子儀那套馬槍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