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方杏懷“繼母”這個稱呼十分敏感,郭天臨和方杏懷結婚将近十年,他頭幾年叫她“方阿姨”,後來自己搬出來,連“方阿姨”都不叫了。
當年方杏懷第一次來他家,穿着白色的連衣裙,站在玄關旁換鞋,長發黑色瀑布般散落肩頭。他先看到了她的側影,恍惚間還以為是母親回來了,紅着眼睛小跑過去抱住她,對方卻吓了一跳,一把将他推開。
被他抱住的人轉過頭來,那是一張和錢思甜有七分相似的臉。
之後,方杏懷和郭天臨很快就結婚了。
婚禮前一天,郭天臨在家裡翻箱倒櫃,把錢思甜所有東西都收起來,打包寄回了她娘家,實在寄不了的東西都被扔掉,小郭燦陽哭着跪下求他父親不要扔掉他母親的遺物,百般哀求下,郭天臨才給他留了一張母親的遺照,囑咐郭燦陽收好,千萬不要拿出來。
方杏懷大學畢業沒幾年,年輕漂亮,嫁給郭天臨沒多久就不上班了,在家洗衣煮飯,全力做一名稱職的家庭主婦,對郭燦陽這個繼子雖然沒有多上心,但也沒虧待他,在他上小學期間還給他開過家長會。
郭燦陽小時候對方杏懷沒有敵意,甚至會因為她長得像親生母親而心生好感,她總是穿着米白色的連衣裙,裙邊繡着雅緻的花紋。她很年輕,郭燦陽剛認識她時還把她當作是大姐姐,那時候郭天臨很少回家,他放學會和方杏懷一起吃晚飯,之後去小區裡散步。
他喊她“方阿姨”,卻從未叫過她“媽媽”。
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着,就在他隐約覺得這個家又有機會完整了的時候,有一天,方杏懷打掃衛生的時候,在郭燦陽抽屜裡發現了那張照片。
照片已經泛黃,邊角上的皺痕暴露了照片主人對它的在意。照片上,年輕的錢思甜擁着郭燦陽,溫柔地笑着。
方杏懷盯着那張酷似自己的臉,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明白了。
他記得那天晚上,一向溫柔的方杏懷發了好大脾氣,又哭又嚎,噼裡啪啦把昔日廚房裡她最寶貝的骨瓷碗碟全砸碎了。
郭天臨坐在沙發上抽煙,偶爾看一眼方杏懷,一言不發。
他的沉默徹底點燃了方杏懷,她眼睛冒火,揪着郭天臨的領子想掰開他的嘴讓他解釋,可郭天臨隻說沒什麼好解釋的,你知道了就知道了吧。
方杏懷當場就瘋了。
她瞥見躲在窗簾後面發抖的小郭燦陽,薅着他的耳朵,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拎雞仔似的把他扔在地上,拿起手邊一塊瓷碗碎片就往他眼睛上捅。
郭天臨眼疾手快,打翻她的手,那本沖着郭燦陽眼睛去的瓷器碎片一歪,割在小郭燦陽的手臂上,劃下一道兩寸長的血痕。
他吓得整個人都僵住了,呆呆地看着這個平日裡溫柔賢惠的女人,歇斯底裡地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的親生母親。
後來鄰居報了警,他被送到了奶奶家,渾渾噩噩地發了好幾天燒,再回家的時候方杏懷已經不在了。
他以為方杏懷會和郭天臨離婚,但沒想到,過了一個月,她又回來了,依然在家裡任勞任怨地買菜做飯打掃衛生,仿佛那天晚上的事情隻是他的一個夢。
那時候郭燦陽小學還沒畢業,對大人們的世界隻有模糊的概念,還不能理解愛情和婚姻的含義。但他能感覺到,方杏林發瘋的那天晚上,眼神裡噙滿了悲傷,後來變成了憤怒。如今她再回來,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變了,她隻有在郭天臨在的時候才會跟他說話,也再沒有給他開過家長會,她的情緒變得陰晴不定,前一秒還在溫柔地和父子倆說話,下一秒就會像個潑婦一樣怨毒地詛咒他們。
郭天臨始終沒有和方杏懷離婚,大概是他的家裡需要保姆的角色。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在郭燦陽眼裡,方杏懷變成了占着他母親位置的一株毒草。
但他最恨的,還是那個連他母親遺物都要全部丢掉的郭天臨。
那時候他剛上初中沒多久,對父親和養母的恨意讓他瘋狂又愧疚,複雜的情緒在他年幼的内心激蕩,把他死死困在原地,逼他在虛幻中痛苦沉淪。
不到十五歲的他,抽煙喝酒,在街上牽頭挑事打群架,網上撩妹,同時談四五個女朋友。
後來他發現,隻有真實的切膚之痛能讓他清醒,讓他感覺到還真實地活在人間,他拿裁紙刀一遍遍加深那個方杏懷割出的傷口,直到化膿腐爛,上課時被老師發現送去了醫院,才被郭天臨知曉。
可郭天臨隻是沉默地望着他的兒子,眼神複雜,過了快一個世紀那麼久,他熄滅手裡的煙,輕聲問郭燦陽:
“我和小方阿姨再生一個弟弟陪你,好不好?”
時空凝固,他愣了很久,後面郭天臨沒有等到回複,歎了口氣,走出郭燦陽的卧室。
房間裡沒有開燈,晦暗的路燈透過窗子照在他的床頭櫃上,割出一塊斑駁,像個畫着鬼臉的小醜,向他嘲諷地笑着。
郭燦陽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行為真特麼可笑,他按着手臂上的傷口,雪白的紗布上滲出點點血紅,像是天河裡的繁星,他看着那傷口,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忽然就跟變了個人一樣,換了個□□号,不再和原來的狐朋狗友聯系,開始認認真真學習。
他腦子極聰明,學壞快,學好也快,幾個月補齊一年多的課程,初三時,他已經考了很多次全校第一了。
中考時他正常發揮,是那年故京市中考狀元。
那幾年郭天臨忙着工作晉升,幾乎沒有管過郭燦陽,連家長會都沒去過,還是郭燦陽的班主任在中考出成績後,打電話給郭天臨報喜,他才恍然大悟。
這可把郭天臨樂得不行,趕緊組織升學宴,他包下了一整個飯店,遍請親朋好友,認識的不認識的,總共去了快五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