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頭聞訊從莊子裡接出來,高福問:“绮主子呢?”
莊頭回:“绮主子來莊子裡養病,家常都在院子裡,從不出門。”
高福喝罵:“糊塗東西,爺來了也不通報迎接嗎?”
我寬和擺手:“高福,你绮主子病着,爺瞧她去也是一樣!”
莊頭帶路,直奔主院,未及進門便聽到嘈雜的琵琶音,以魔音穿耳來形容一點也不誇張。
我停下腳,胤祥回頭問:“這是誰在彈琵琶?”
莊頭點頭哈腰告訴:“回十三爺,绮主子和氣,連日來都在教導奴才的兩個丫頭琵琶。”
绮羅教琵琶?
绮羅會彈琵琶?
我掃一眼高福:過去一個多月高福未曾奏報,大略是绮羅技藝太差,彈太難聽。難為莊頭,還笑得出來——彈這麼久,可有一個準音?
胤祥望我一眼,忍住笑意,點頭:“怪不得!你绮主子真是好興緻!”
莊頭分不清好歹,一臉的沾沾自喜:“十三爺明鑒,绮主子琵琶頂好的,遠不是奴才早前請的先生所能比。奴才兩個丫頭都說自打跟着绮主子學琵琶後明白了很多,現三天就能學一支新曲,不似早前,一個月才練一首。”
“哈哈,”胤祥憋不住放聲大笑,拍着莊頭肩膀道:“你說的很是!”
難怪绮羅打來莊子後再不想回京,我大概明白了:在我府邸,為免丢人,我一準管着她,不許她這麼亂彈琴。
轉過影壁,入目廊下的光彩琉璃,我再次停住了腳。
這是什麼?琉璃花燈?
哪兒來的?單看眼前這盞燈上的臘梅花,花瓣、花蕊的質感色澤,怎麼瞧着跟真的似的?
十三弟也看到了,“咦”了一聲,問:“這是什麼?”
莊頭随即答應:“回十三爺,這是冰燈。”
“冰燈?”
雖然早前高福跟我禀過绮羅指揮菊花、梅花做冰燈,我依舊不敢相信。
我知道冰燈。冰燈是買不起花燈的人家過年做來哄孩子的玩意,多是拿白色或者透明的桶裝冰塊,中間插根蠟燭,非常地簡單粗糙。
若隻拿冰就能造出眼前的精緻,誰還再拿銀子買琉璃花燈?
“嗻!”莊頭答應:“奴才回貝勒爺,這冰燈是绮主子指點奴才的兩個丫頭做的。”
“又是你绮主子?”十三弟一臉的興緻勃勃:“都怎麼做的?”
“回十三爺,似一般做冰燈都是拿一個桶裝上水放到屋外凍一夜就得。绮主子做冰燈卻是讓奴才的丫頭摘了臘梅、水仙、松葉這些花枝來插擺到大桶中,拿小桶壓住。做出來的。”
有實物作參照,我跟胤祥雖沒做過冰燈,卻是一下子都聽明白了。
“原來是這樣!”胤祥點頭,轉過臉和我笑道:“四哥,難怪八月節绮禮送绮羅一箱子揚州花燈。看來绮羅确是愛玩,會玩!”
摸出荷包裡的金瓜子賞給莊頭,胤祥随我踏上了回廊。
臘梅、水仙、松針,剛莊頭說過,但這紅棗、枸杞,”胤祥瞬間笑開了顔:“四哥,這盞燈該不是叫紅棗枸杞茶吧?”
我覺得胤祥形容得非常到位,撐不住也笑了。
“這是稻穗?漂亮!四哥,不是親眼所見,弟弟還真想不到水仙葉子這麼肖似稻葉,跟稻穗擱一塊兒,跟真的水稻似的。”
胤祥還想再說,但話音為上房亂套的琵琶音完全蓋住。
我跟胤祥無奈地看向燈火通明的上房,随即為門外廊下抱着梅花冰燈的雪人所吸引。今日之前,我所見過的雪人無不是圓頭圓腦,由大小兩個雪球堆疊而成。獨這一個,雲鬓高聳,衣帶飄飄,似漢白玉雕琢的觀音像一般眉目如畫,栩栩如生。
“這個雪人——”
胤祥的疑問再一次淹沒在上房嘈雜的琵琶聲裡。
胤祥驚愕失笑,我也委實無語。
寒冬料峭,飛雪滿天。雪白天地中的五彩琉璃院落原該是類似桃花源一般的洞天福地,結果偏遇上這毀人聽覺的琵琶。論及煞風景,再無人能出绮羅其右。
……
屋裡煩亂的琵琶音停了,響起绮羅的聲音:“春花,我也準備了支曲子,唱給你聽,可好?”
噼噼啪啪的琵琶試音一響,我不由深吸一口氣:就沖這試音展露的音準、編排、指法,绮羅絕對是一等的琵琶好手。
莊頭沒說錯,绮羅,不止會彈琵琶,且非常精深,甚至于比我都強——似剛剛的試音,我就不确定我能否這般幹淨演出。
绮羅那雙手與我的第一印象,原就是彈琴撥弦。
绮羅這麼好的技藝,不告訴爺,躲莊子裡跟兩個彈不準音的毛丫頭胡混,我無奈歎氣:绮羅這個糊塗任性!
滾珠擊玉的前奏婉轉幽雅,我尚想着這是什麼曲子,绮羅已引吭歌唱:“一枝梅花踏雪來,懸崖上獨自開
一枝梅花踏雪來
懸崖上獨自開
回眸一望
遍地芳菲都消盡
紅顔寂寞
空守天地一片白
……”
绮羅的歌聲與她歌唱的梅花一般清冷,孤傲絕塵,完全迥異于平日的唯唯諾諾,俯首帖耳。
所謂歌為心聲。
绮羅,我意識到:看似糊塗愚蠢,守拙不争的背後,其實是冷眼旁觀,不屑為之吧?
俗話說“奴似主人形”,能叫春花這種才貌雙全的丫頭死心塌地的绮羅哪可能真是個糊塗?
绮羅一直在裝傻,連我也為她蒙在鼓裡。
十三弟的神色也變了,飛快地望我一眼,旋又轉開。
“
誰是我知音
誰解我情懷
誰是我知音
誰解我情懷
……”
幾乎立時的我想到腦子裡盤恒了整一年的《二泉映月》歌詞:“
四野寂靜
燈火微茫映畫樓
操琴的人
試問知音何處有
一聲低吟一回首
隻見月照蘆狄洲“
……”
兩首曲子,兩種伴奏,兩段旋律,兩份歌詞,一樣的女聲,異曲同工地問知音何在,情歸何方?
元宵夜後消失不見的羅花農自稱無錫人氏,戴铎往江南會館打聽,卻查無此人。绮羅的生母桂金花,就是無錫人。羅花農說他的曲詞學自其父,桂金花原是舞伎,舞蹈少不了伴奏,曲詞多半存了不少。
待再回想起當時在場的張廷玉、徐本、年羹堯無一不是京中才貌雙全,尚無家室的官宦子弟,我恨得咬牙:元宵節太白樓,绮禮擺的是绮羅的相親宴。皇阿瑪三令五申旗下秀女不經大選,不得談婚論嫁,绮禮安排绮羅私下相親不算,還公然擺酒,一次相三個,绮羅這個不要臉,更是又拉又唱,賣弄風騷,無恥之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