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瑪的禦碑是宮中之物,照說是官物。但碑至今好好的立在佛閣,绮羅沒有偷盜,也沒有私拓——绮羅就是經過時,多看了兩眼。
先太皇太後将字勒石成碑立在大門,原就是給人瞻仰的,沒人能指責绮羅說不應該看。
绮羅看後覺得好,私下臨摹,人前書出——士人學書,不都是各方求貼,揀心儀的臨摹?
比如皇阿瑪禦案上的幾百張《福》字,有幾張是自創書法?還不都是名人碑帖臨摹或者跟玉婷、秀英一樣,幹脆臨的丈夫家主的字?
嗯,這前人的字都有我等皇子臨摹,皇阿瑪作為天下之主,我的皇父,書的“福”字得绮羅心慕,臨摹,似乎也不足為奇——後宮嫔妃就不提了,即便太子,幼年得皇阿瑪啟蒙,手把手地教讀書寫字,最早臨的就是皇阿瑪的字,而我在乾清宮三年,也沒少得皇阿瑪指點書法,臨過皇阿瑪的字。
何況今兒過年,家宴書“福”字,原是祈福,沒道理,绮羅臨摹一個皇阿瑪的“福”字反招禍——我忽然想到:太皇太後将福字碑留在佛閣原該是賜福所有禮佛人才是!
越想,我越覺得绮羅私臨禦碑不能以盜罪論,甚至于不該處罰——如果皇阿瑪不想他賞臣下的福字、牌匾、禦碑一類從此束之高閣的話。
……
“嗯,說說看什麼罪?”皇阿瑪話家常一樣問绮羅。
绮羅磕頭:“奴婢實不該貪着宮裡的福字碑好,私下臨摹。鑄成大錯,還請皇上治罪。”
耳聽绮羅以“貪”、“私”二字形象描繪自己對福字碑的見獵心喜、躍躍欲試,我很驚歎:這倆官場忌諱的殺頭字還能這麼用?
绮羅熟讀《大清律》,一準知道她私臨禦碑不在白紙黑字的律條之内,是罪是罰全在皇阿瑪一念之間,如此以退為進,直承己錯,立足實誠人設的同時更于不動聲色間送皇阿瑪一頂高帽——換作是我,也無可能做得更好!
“你說宮裡福字碑好?”皇阿瑪不動聲色地追問:“那麼朕問你,這字兒好在什麼地方?”
皇阿瑪登基四十年,天威積重,明查秋毫,哪這麼容易為臣下言詞糊弄?
單看绮羅剛剛寫福時的純熟,我信她是真的喜歡這個福字,一定能引經據典地說出這個福字的許多好處來,但問題是她才剛跟皇阿瑪裝了傻,是皇阿瑪金口玉言幾番認定的“實誠人”——绮羅當下到底要怎麼說才能既實誠又能打動聖心呢?
眼光掃過桌上的佛手盆景,我尋思皇阿瑪這個福字,原是為先太皇太後求壽,故而寫的瘦瘦長長,可稱為“壽福”。绮羅早年算命活不過六歲……
“回皇上,”我尚望着桌上的佛手盆景籌謀措辭,绮羅已磕頭回道:“奴婢瞧着這碑哪兒都好,就沒不好的地方!”
竟然又含糊其辭。
我委實佩服绮羅的膽氣——真就是一條道走到黑啊!
“哪兒都好?”皇阿瑪顯然不信。
“是!”绮羅頭磕地上:“選秀時,奴婢去佛閣祈福,聽說這碑來曆非凡,便多瞧了一會兒,結果越瞧越好,偏還說不出哪兒好。因宮裡規矩大,佛閣不能久留,便将樣子偷記心裡了。”
“因是宮裡的東西,奴婢也不敢問人。隻想着好好練,練熟了,工夫到了,自然就明白了。”
绮羅這番話粗聽頗有“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的道理,且也挺符合绮羅這個實誠人身份,但壓根經不起推敲——不說秀女在宮裡的一切言行都有人記錄在案,隻說秀女進佛閣,兩人一排,列隊而入,绮羅隻憑過門而入那一瞬的記憶臨摹,這個記憶得多厲害?
剛爺才提醒绮羅不要胡說,竟一點沒放心上。我想着來氣,但绮羅話已出口,驷馬難追,現就隻能等皇阿瑪聖心獨斷了。
鴉雀無聲中,皇阿瑪拿起字仔細端詳,我掐着念珠合計:今兒除夕,皇阿瑪總不至于家宴問案,立傳了魏珠和選秀檔案來拍绮羅的謊吧?
……
“老四,”皇阿瑪忽然問我:“你這桌的墨誰磨的?”
嗯?我有些意外,還是立刻禀告:“回皇阿瑪,是郭洛羅氏磨的。”
皇阿瑪點點頭,吩咐:“梁九功,把那塊紅楓松花硯拿過來賞給绮羅。”
松花硯,産于松花江,因涉及我滿洲龍脈,被列為國寶禦用——皇阿瑪在位四十年,不過制得六十餘塊,勻到每年都不到兩塊。
由此松花硯曆來隻賞給皇子和少量功臣——從不賞婦人。
不說佟貴妃、宜妃、母妃沒有了,即便先前的仁孝皇後,現在的太子妃也沒有。
紅楓松花硯是六十餘塊松花硯中唯一的紅色松花硯,是松花硯中的孤品,為皇阿瑪收藏在禦書房賞玩。
沒想今兒皇阿瑪竟肯割愛,将這塊硯賞給绮羅——顯見得绮羅書的這個福字不是一般地契合聖心,剛皇阿瑪問绮羅話,壓根不是問罪,而是在思考怎麼賞賜绮羅。
绮羅能當皇阿瑪這樣的賞,我沉吟:很投皇阿瑪的緣啊!
……
皇阿瑪此言一出,自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宮人,甚至連皇太後、太子、太子妃、宜妃、母妃的眼光都齊聚到了绮羅身上。
宮中諸人,誰不是時刻揣摩天心、謀搏盛寵?
奈何皇阿瑪聖心獨斷,天威難測。難得今兒出了绮羅這個特例,必是各種探詢,各方權衡……
绮羅臉上難得地露出歡喜,一個人跟個熟透了的石榴一樣笑咧了嘴,露出雪白的貝齒,沒一丁點猶豫地磕頭謝恩:“奴婢绮羅謝皇上賞!”
顯然,绮羅不僅知道松花硯,且心向往之。現領賞的興奮勁兒跟剛剛領玉石盆景完全判若兩人,就很不合規矩。
所謂“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绮羅一個庶福晉何敢挑揀皇阿瑪的賞賜,瞬間變換兩副嘴臉?
我愁得頭疼,皇阿瑪卻是不以為意地擡手,叫起绮羅。
梁九宮送來硯台,绮羅雙手接過,啪嗒打開匣子看了一眼,立馬喜孜孜抱在懷裡,再不肯撒手——不說使小太監送了,即便坐回座兒也不肯放,雙手摟抱着緊貼在她那個突兀的胸口上。至此還不放心,間或低頭看一眼,看到還在,便又忍不住地笑,笑得跟朵開過頭的花似的,沒眼看。
罕有地,滿滿一宮人,沒人出言嘲笑——連最愛說笑話的宜妃都沒拿绮羅打趣取笑。
畢竟宜妃臨摹皇阿瑪福字二十餘年,其間再獲寵幸,也沒得一塊松花硯。
至于绮霞、绮雲,争強好勝十餘年,自謂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一輩的姊妹妯娌再無人能出其右,結果沒想素日看不上的庶姊妹绮羅僅憑一個“福”字,即蓋過了自己早前所有的彩。
绮霞、绮雲的臉已黑得跟凍壞了的柿子似的,黑紅黑紅的,脂粉都掩蓋不住。
琴雅、玉婷、秀英就更不會笑了,畢竟她們才是跟绮羅有直接利害關系,首當其沖的一撥。
……
皇阿瑪居高臨下,将一切盡收眼底。
多半皇阿瑪也是頭回見識绮羅這個将個人喜好全頂在腦門上的任性,不時地瞅绮羅一眼。
及等皇阿瑪後宮密貴人王氏獻舞,衆人眼光都為密貴人的舞姿所吸引,獨绮羅這個異類尤不忘懷裡的硯台匣子,繼續對着匣子傻笑,皇阿瑪愈加頻繁留意绮羅——至此不管誰獻藝,每遇精彩皇阿瑪都會掃绮羅一眼,而绮羅也不負皇阿瑪所望的沖着硯台匣子傻樂到終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