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惟有來佛堂。
經過後院,看到開敗的紅梅樹,我想起绮羅那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倍覺傷感。
聖人雲:夫義婦聽。绮羅歸我,我即是绮羅今生的倚靠,合當供給绮羅衣食醫藥,為她遮風擋雨。
結果去歲端午,绮羅為夏花謀害,她陪嫁的丫頭婆子,甯可跟绮禮求救,要東要西,也不來跟爺讨情——三個人,竟沒一個相信爺顧念绮羅。
至于绮羅自己,更是裝傻充愣,甯死也不願服侍爺。
今兒一出門,绮羅即似逃出籠的鳥兒似的,一去不歸。
我這個爺,當得真叫是失敗!
……
佛堂沒有擺放自鳴鐘,但念一卷《金剛經》是一刻鐘,三卷,正好燃完一支香,三刻鐘。
時天幕已暗,城門關閉。绮羅若能趕城門關閉前進城,再有半個時辰就能回府。
勉強念完六卷經,即是酉正,晚飯時間。我丢下經卷,吩咐:“高無庸,傳飯!”
……
果然,才喝半碗粥,便看到高福在門外探頭。我放了心,绮羅必已安然回院,不然高福不至于一聲不出。
……
放下晚飯筷子,小太監撤下碗盤,高無庸送上新茶,高福方躬身進門。
高福自己也知道辦砸了差事,一進屋就撲通跪地:“爺,奴才奉命護送绮主子去長亭,現來複命!”
“說吧,”我專注于拿杯蓋撇浮沫,随口發問:“怎麼到現在?”
謝福磕頭求告:“爺恕罪,實在是奴才無用,今兒天好,京裡出城踏青的人多,道路擁堵,奴才送绮主子到長亭時已經是申初一刻。”
申初一刻才到長亭?
我聽愣:三十裡地而已,馬車走三個半時辰?
合着一裡地要一刻鐘。
不年不節地,哪兒來這許多人出城踏青?再回城怎麼沒堵?
憶及二門外绮羅焦急的眉眼,我詫異:月初種花,高福不是着意示好绮羅嗎?這才幾天啊,今兒高福沒跟绮羅大力表現不算,甚至于拿绮羅的急,故意拖延——什麼居心?
不動聲色地,我點點頭,問:“然後呢?”
高福頭磕地上回禀:“都是奴才們不會伺候,绮主子親自下車尋人。”
親自下車?想着绮羅今兒出門時的素面朝天,我氣往上湧,擡手砸出了手裡的茶碗,沒用的東西,竟然連一個绮羅都攔不住,聽憑她抛頭露面,任人瞧去。
非是我金屋藏嬌,實在是绮羅她選秀裝醜賣傻,頭上頂着欺君大罪。
而我才替她在太子跟前做了鋪墊。皇阿瑪駕前還沒尋到合适機會。
绮羅這個糊塗東西!
茶杯砰一聲砸在高福的肩背上,沒意外地淋了他半頭的茶水。
高福砰砰磕頭跟我請罪:“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我緩口氣方問:“怎麼下去的?”
高福能做我管家,自然是有點能力的。他攔不住绮羅,顯見得是绮羅做了什麼。我必是得問清楚。
高福滿口自責:“爺,都是奴才們無用,沒能伺候好绮主子,以至绮主子拿金簪抵了自己的臉——爺饒命,奴才該死……”
蓦然地,我想起去歲八月,江湖人拿刀抵住绮羅脖頸喝令高福等人不許動的情景,不免生疑:若說绮羅那時候就已恢複神智,以绮羅的膽怯,何能對着脖頸上的刀無動于衷,不哭不叫?
轉瞬記起绮羅為油鍋吓暈時,也是悄無聲息。
绮羅似乎都是等闆子、鞭子挨到身上,覺出疼後才大哭大叫。而春花拿熨鬥砸倒江湖人,帶倒绮羅時,绮羅耐不住疼痛,抱頭的動作神态跟平日沒啥兩樣。
绮羅當日,我越想越以為:是清醒的!
“講!從頭到尾,一點不漏地都給爺講清楚。敢漏一點,呵——”我掐着佛珠閉上了眼睛。
我愛绮羅,今兒許她去長亭,原是想她念我一點好!
沒想绮羅抓住這一點,以自殘脅迫高福,且一迫一個準——我的好意就這麼被绮羅踐踏了。
偏我舍不下她,還得替她善後!
“爺明鑒,奴才不敢隐瞞,”高福講道:“奴才擔心绮主子真傷了自己,不敢阻攔。绮主子下車後立高聲尋人,又打算一輛車一輛車地找绮三爺。奴才知道爺的家法,抱着绮主子的腿死命哀求,終求得绮主子車轅上坐了,使奴才們找去!”
家法!我終于找回一點自信:绮羅怕疼畏痛,終是懼怕爺家法責罰的。
“都是奴才們不中用,找了一圈,打聽到绮三爺午晌便走了,回來告訴绮主子,绮主子傷心之下,傷心之下,唱了曲子!”
竟還有曲子!
绮羅,你,好,好能生事!
生怕自己死得不夠快是吧?
掐一周佛珠,暫忍了心氣,我方問:“什麼曲子?”
高福回:“奴才此前從未聽過。绮主子唱了三遍,奴才記下了詞!”
說着話,高福摸出袖袋裡的紙,展開,舉過頭頂。高無庸上前接過,轉呈給我:“爺!”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濁酒盡馀歡,今宵别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情千縷,酒一杯,聲聲離笛催。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别離多。
”
雖然沒得曲譜,但詞裡的長亭、古道、芳草、晚風、楊柳、笛聲、夕陽、濁酒,還有傷心吟唱的绮羅已足夠我複原當時的情景——绮羅視绮禮為知交,對于離别,滿懷悲戚,感人生苦短,聚少離多,頗有看破紅塵,頓悟出世意味。
為什麼?我不明白:绮禮是绮羅的異母哥哥,且是绮羅的先生,绮羅對绮禮有些父兄的敬意就罷了,何能對绮禮生出這許多的情感?
還“情千縷”!
掐五周佛珠,我方問:“接下來呢?”
“誰知绮三爺沒走,在前方的客棧住下了,等绮主子。聽到信立就來了。绮主子看到绮三爺就跑了過去,然後跳,跳,跳到了绮三爺懷裡!”
我……
我早覺察绮禮對绮羅這個異母妹妹的關愛超乎尋常,绮羅對绮禮也不是一般的依賴信任,我沒想她兩個人見面會是如此的親昵。
一想到绮羅蹦跳到绮禮懷裡——跳到绮禮懷裡,我氣得太陽穴嗡嗡直跳,高福雖然沒說,但顯然绮禮接住了绮羅,顯見得她兄妹這樣不是一次兩次。
绮羅這個賤人,我恨得咬牙,選秀前私會野男人不算,跟她異母哥哥绮禮也是這樣的不檢點。
偏跟爺裝正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