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書房,我吩咐高無庸:“傳了秦栓兒來!”
爺要親自審問。
秦栓兒進門磕頭:“回爺的話,今兒赴孔府晚宴,奴才主子下車後,立孔府大門前很瞧了一會子。奴才開始不知道主子瞧什麼,後來聽到春花姐姐和主子說‘這字兒不錯’,才知道主子在瞧孔府的門聯。”
這确是绮羅的習性,我點頭:跟選秀時佛閣大門瞧見“福”字碑什麼的都對上了。
孔府主人衍聖公是孔聖後裔,他家的大門對子自然是不同凡響,可歎,我幾回來,竟未曾留意。
“春花姐姐問主子‘這麼好的字怎麼沒有落款’。主子就說‘落了,隻是後來磨掉了’。主子問春花姐姐知道這匾誰寫的嗎?春花姐姐問是誰?主子就說是嚴嵩。”
绮羅又是打哪裡知道孔府這匾是嚴嵩寫的?我沉吟:似我來過幾趟,都不知道。
至于老八老九老十,但沖他們那□□爬,我不信能知道。
難道也是年羹堯告訴?
“主子便說嚴嵩也不獨寫了這個,還寫了山海關《天下第一關》的巨匾,六必居的招牌。”
“等等,”我擡手阻止了秦栓兒的話,自顧思索:這對子若真是年羹堯告訴的——正月十五到二月初二選秀,才剛半個月。半個月裡,年羹堯還要準備會試。他有閑心給绮羅扯孔府的滿漢席就罷了,為什麼連孔府的大門對子也要扯?
甚至還扯到山海關和六必居,這種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去。
這對子,還有嚴嵩書山海關巨匾的事绮羅到底是打哪裡知道的?
“好!”我拍手道:“你繼續講!”
“主子反問春花姐姐說你以為做奸臣容易?說不拘忠臣奸臣,但凡能出名的便是名臣。然後說做為曆史上與秦桧齊名的大奸臣,除了亂七八糟的政治原因,再就是這兩人的才學。秦桧是狀元,他的兒子秦熺,孫子秦埙也都是狀元,這一門三狀元遍閱《二十五史》,也隻他老秦這一家”
“二十五史?”
聞聲我氣得肝疼。
即便加上還在修的明史,也隻二十四史。绮羅這是把我大清都算上了嗎?編史曆來是前朝覆滅後的事——我大清萬萬年,绮羅怎麼敢這樣信口開河?
“回爺的話,春花姐姐也這樣問主子,主子說是口誤,又說前兩千年,再後五百年,也出不了這樣的狀元之家了。”
前兩千年,後五百年?我心裡泛起疑惑:科舉始于隋文帝,距今大略一千兩百年,绮羅說前兩千年沒有,可算精确,但後五百年——過去千年,無論朝代更替,科舉制都是朝廷選才大計。我大清亦是如此。
我大清萬——萬——年!
我苦笑:史書上最長的王朝周朝八百年,還分東周、西周,其中東周五百年,西周三百年;最強的漢、唐王朝,漢五百年,唐三百年;繼唐之後,宋五百年,明三百年。
绮羅口無遮攔,說“後五百年”,雖是大逆不道,但我大清建朝至今不過七十年,若真能再延綿五百年,已是史上最長王朝。
萬萬年?整部《二十四史》才多少年 ?一萬的一半,五千年而已。
如此聯系上前面的《二十五史》,我歎息:讀史鑒今。聖人能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绮羅聰慧非比常人,她的口誤未嘗不是一句真理!
……
“主子說秦桧的字改稱宋體,又說同時代的蔡京,另一個大奸臣字兒也好,然後主子就可惜後人沒有收藏蔡京的字。”
“怎麼說來說去都是這些奸臣賊子?”我煩躁:“你主子的腦子裡都塞的是什麼?”
好容易不尋死了便又整這些犯忌諱的幺蛾子。
就不能好好說點正經的人事?
“後來主子就繼續說嚴嵩了,說嚴嵩丁憂了十一年。春花姐姐便說不對說即使父母雙亡也隻需要丁憂六年。主子就說可能還死了幾個老婆。”
這完全就是瞎說。
丁憂隻憂父母。十一年多半是沒有合适的缺。
“主子說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娶了八個姨太太……”
現在我相信了,绮羅的學問真假交替,真就是道聽途說來的,瞧這東拉西扯,胡編亂造的。我後悔了,實不該每句問的。
“秦栓兒,”我吩咐:“揀要緊的講。”
“主子說嚴嵩除了做宰相,寫青詞,嚴嵩還将孫女兒嫁給了六十四代衍聖公孔尚賢做了一品夫人。”
這算什麼要緊?
不過绮羅連幾百年前具體某位衍聖公的名諱都知道嗎?
這就不可能是簡單的道聽途說了。我思索:史上那許多衍聖公,年羹堯既與這代衍聖公交好,告訴绮羅什麼不好,非得告訴她這些不光彩的故事?
“戴铎,”我吩咐:“查一下六十四代衍聖公的名諱,還有衍聖公夫人。”
……
“主子就說嚴嵩失勢後,孔家就把落款磨了。春花姐姐就說這也是人之常情。”
“主子便講了孔府裡的闆凳,喚作‘閣老凳’的來曆。還說後人有詩嘲曰‘敦實紅漆閣老凳,觀者嬉笑諷嚴嵩,權奸當道多顯貴,失勢難求衍聖公’”
現在我可以肯定了,绮羅知道滿漢席未必是年羹堯告訴的。
野史筆記看來的可能更大。
“春花姐姐就說不赴宴了,跟爺告假回去。主子就說道理是道理,酒席是酒席,不可因理誤食,壞了難得的晚宴。就進去了。”
這麼說绮羅眼裡,還是吃席比較重要。
……
“進去後主子一直沒說話,直到走到孔府書房‘梁山伯與祝英台讀書處’牌匾那裡,便很驚訝。”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古而有之,甚至明憲宗使崔文奎重修的梁祝墓,就在濟甯。
看來绮羅也知道這個故事啊!
“然後春花姐姐便說‘桃花扇’。主子點點頭,就很久沒有說話。還是春花問主子想什麼。主子方說沒什麼。她就是想着但凡男女親事,這開頭便不能馬虎。想侯方域送李香君一把扇子,扇與散同音,就是個兇兆。所以後來,他二人才起了這許多的波瀾。”
我一下子想到绮羅當夜得我炕帚教訓的故事——仔細回想绮羅入府以來運道确是不大好:挨炕帚、被禁足、挨闆子、被吓病、被謀害、被劫持、被下毒,落下了心悸的病根、挨炕帚、挨鞭笞,如此種種,绮羅以為是兇兆,跟我沒好結果,灰了心,處處敷衍。
而我能給绮羅的,我忽然發現:除了不可與人言的喜歡,似乎連最起碼的夫榮妻貴都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