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在绮羅習慣了陪我小酌之後,我方問绮羅:“今兒在家做什麼啦?”
“閑暇無事,做些女紅!”
終于不再是吃飯、睡覺了!
我心裡高興,忍不住撫着绮羅的臉輕笑:“眼見端午了,送爺的禮備好了嗎?”
“備好了!”绮羅不假思索的點頭。我必得細問:“備的什麼?”
“荷包,手絹,奴婢的一點心意。”
绮羅的杏眼垂下,肉眼可見的心虛。
明知道不妥卻還敷衍爺,自然是心裡氣不順,臉面上下不來。說不得還得爺替她揭了這層紗。
“呵,心意!”輕笑一聲我翻身壓倒了绮羅,居高臨下地跟她算賬:“我聽說你送誰都是荷包手絹,進府一年,統共送出了一百一十八個荷包,兩百九十六塊手絹。”
“這麼多?”
許是沒想到我查得這麼詳細,绮羅鼻尖額角一下子就見了汗。
“這麼多!”我肯定:“這許多荷包手絹裡,哪幾個是你做的?說實話!”
不許撒謊!
绮羅心眼太多,想她老實,我必須給她留下足夠的怕懼震懾。
“奴婢,奴婢,去年一年病着!”
绮羅的膽兒委實不大,托詞說得慌慌張張,臉上的汗唰就滴了下來。
我掏出帕子與绮羅拭汗,繼續問她:“也是。那與爺的禮?”
“重備,奴婢這就重備!”
绮羅瞪圓她那對無邪的杏眼跟我表忠心。雖說很可愛,但我得等一會兒再親,當下依舊審她:“怎麼備?”
“奴婢明兒便使人去市面上買緞子。”
“買大紅軟緞,繡牡丹?”
呵,還敷衍爺!
“是,奴婢就會這個!”
绮羅聲音越說越小,底氣明顯不足。可見被剛剛的荷包手絹數目吓唬住了。
“撒謊!”我不客氣地拍绮羅的臉,表示爺什麼都知道,然後方問:“绮禮書房裡有一架雙面蘇繡四美屏風,绮羅,你知道是誰人所繡?”
聞聲绮羅臉一下子驚吓得雪白,瞬間招供:“奴,奴婢!”
我見狀實在無奈——就這點老鼠膽子,還敢撒謊哄爺?
绮羅人沒用,心氣卻高,行事逞性,這麼下去,遲早吃虧。
說不得,爺還得磨磨她脾性。
“冷嗎?”我明知故問。
绮羅驚恐地望着我,不敢出聲。
眼見吓唬夠了,我方緩了面色,點着绮羅鼻尖問她:“還送牡丹荷包與爺嗎?”
绮羅哆嗦着嘴唇與我讨情:“貝勒爺,那屏風奴婢,奴婢繡了三年。這一時半會,奴婢,奴婢……”
許是想起正月初四與我讨情的結果,绮羅不敢再說了。
時隔三個月,绮羅再一次與我讨饒,我必是得施恩。不然,她往後更不敢與我說話了。
“這是實話!”我首先肯定了绮羅當下老實招供的态度,然後方道:“再說,有了你,我要那絹上的美人何用?”
绮羅的美人圖獨辟蹊徑,想來繡作美人炕屏也是别具匠心。我當然想要。
隻是事有輕重緩急。橫豎绮羅已是爺的人,待爺徹底收了她的心之後,再使她好好繡也就是了,終歸是要比绮禮書房那件更好才是。
“奴婢伺候貝勒爺!”绮羅恍然大悟地解開了衣襟 。
“绮羅,”我歎息着抱緊了绮羅,一語雙關:“好好伺候爺!”
我滿人風俗,年節妻妾都當給丈夫家主敬獻荷包。绮羅知道風俗,且有手藝,偏至今猶裝聾作啞,竟想着拿去歲端午丫頭做的大紅牡丹荷包充與我今年的端午節禮。
而我,想得個自己庶福晉做的荷包還得似刑部斷案一樣使上暗衛心計手段。
我真心覺得累,還有丢人,太丢人了。
偏這才隻是個開始,才隻針線一樣,還有琴棋書畫——我不想每一樣都這麼勾心鬥角。
绮羅是我的枕邊人。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到底要多少恩愛才能觸動她的心?
……
绮羅的跨院實在小的可憐,沒有影壁不說,從院門到正房都當不得十步。
傍晚一進院我就看到绮羅抱着繡花繃子坐在正房回廊前做活。白皙的蘭花指拈着隻一點寒光的繡花針,在深藍地軟緞上來回起伏,不急不徐地,似院門口為晚風催動的白蘭花一樣搖曳生姿。
我早知道绮羅會刺繡,卻是頭一回見她做活,更是頭一回知道世間竟有人可将繡花針拈得這樣曼妙韻雅,美不可言。
立在原地看绮羅刺完一根絲線,放下繡棚換線。
蘇繡是細活。為求繡面平整,通常一根絲線要劈成四分、八分使用。
似我府邸的繡娘劈三十二分用已然是閨閣翹楚。
我想瞧绮羅刺繡線分幾分,技藝比繡娘如何。
捏線,勒線、折腕反轉、退松、繃線、挑線,明明是一樣的劈線動作,偏绮羅的手似姿态萬千的蘭花一樣變化萬千:一會兒似待放的含苞,一會兒是芳心才吐的初綻,一會兒又似臨水照影的娉婷,再一會兒和露清愁的袅娜,沐日浴風的翩跹,傲雪淩霜的瑰麗……
花枝招展間,绮羅将絲線一分為二,轉又再分為四,四分八,八分十六,直到劈出了六十四分線——我怔怔地看着,無暇驚歎绮羅的劈線技藝,滿腦子都是她剛剛那個跟我收的她那套莫愁圖上美人手勢如出一轍的花樣手姿。
绮羅,她果然是會舞蹈的。
琴棋書畫之外還得再加一樣舞蹈。
穿好針,繼續繡,绮羅忽而對春花笑道
:“與誰共坐?夕陽,清風,翠竹,春花。”
绮羅的笑似頭頂的晚霞一樣明麗絢爛,是我寤寐難求的歡顔。春花,一個丫頭卻睥睨绮羅一個白眼,不客氣地搶白:“怎麼不說,暑氣,蟬嚣,蚊蟲,蝙蝠?”
我……
我早知道春花奴大欺主,家常沒少給绮羅沒臉。但依舊沒想到平白無故地也這樣駁斥绮羅。
還是在绮羅難得的高興時候。
我很生氣,立走上前。
春花看到我,瞬間站了起來,隻绮羅這個沒出息的猶拿纨扇半掩面,自我解嘲:“苦中做樂,苦中做樂嘛,今兒這般嚴肅!”
苦中作樂?我懷疑:绮羅這不是單純認同春花的話,而是一語雙關——直承嫁給我很苦!
等绮羅回頭看到我時,我已然站到了她身後。
绮羅下意識地扔掉了手裡的纨扇,疊手與我請安。看着無辜落地的蘇繡荷花纨扇,我拉起了口無遮攔的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