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手瞄了一眼绮羅的繡繃子——兩隻戲蝶,才隻刺了指甲蓋大點翅膀。
兩隻蝴蝶,我沉吟:爺一個阿哥,戴這麼個妾侍花樣的荷包出門像話嗎?
一般不都是繡鴛鴦嗎?
但看這蝴蝶翅膀刺得精細,又不似敷衍。
所以绮羅為什麼繡這個花樣?
“給你主子收拾一下,”我吩咐春花:“一會兒去衍聖公府赴宴。”
春花對绮羅的忠心毋庸置疑,她近來的滿腹怨氣,我莫名覺得與連日來我同绮羅耳鬓厮磨,同床共枕有關——我不留夜的時候,都是春花與绮羅作伴睡覺。
我懷疑春花對绮羅有非分之想,話本裡就很多這種磨鏡故事。特别是绮羅還美貌得沒有天理。
“哇——”绮羅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一臉激動。
“貝勒爺,”生平頭一回,绮羅主動揪住了我的衣袖追問:“可是滿漢席?”
說着話,绮羅還咽了兩下口水。
瞧着石青朝服上嬌俏如蘭的手指,我正色呵斥:“滿漢席?”
“你既知道滿漢席,便該知道與席者,除了皇上,便隻欽差。你以為你是誰?”
簡直不知所謂。
蘭花受到驚吓,凋零滑落。
“奴婢錯了,”绮羅與我請罪:“還請貝勒爺不要生氣!”
“生氣?”
我當然生氣!
所謂“禍從口出”,绮羅這般口無遮攔,若沒點教訓,将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但教訓,使人掌嘴打她那張臉?
我,我舍不得。
不能打,那就隻能吓了!
冷哼一聲,我甩袖而去。
回到書房,我思索绮羅是打哪兒知道孔府滿漢席的?
而且很期待的樣子。
蓦然地,我想到了年羹堯。
年羹堯和這一代的衍聖公同門學琴,私交甚好。
難不成太白樓之後绮羅跟年羹堯還有過來往?
我咬緊了牙:必得查點清楚。
“高無庸,”我吩咐:“告訴秦栓兒、秦鎖兒兩個,将人替爺看緊了,今兒出門她見的每一個人,說的每一句話,都記清楚了,回來一字不漏地禀告給爺!”
孔府接駕,宴請皇阿瑪的必然是滿漢席,太子作為儲君,也有幸列席。至于我和我的其他兄弟則是一般待客的高擺酒席。
嫡庶尊卑無處不在。绮羅隻知道她的不甘心,殊不知我兄弟亦不遑多讓——太子是君,我們其他人都是太子的奴才。
這就是命。
人不能跟命争!
年羹堯兩榜進士,又是古琴廣陵派傳人,現跟張廷玉、徐本一樣,都是新科庶吉士,翰林院預備翰林。此番南巡,全部随駕。
酒席間看到衍聖公當着皇阿瑪的面和年羹堯把臂言歡,張廷玉和徐本則跟着他們各自的爹為一堆世兄門生的圍繞——他三個青年才俊,我除了贊一聲绮禮眼光着實不錯外,也實沒有脾氣。
皇阿瑪南巡是為懷柔,而他三個兩榜進士在山東士子眼裡比我這個不長不嫡不賢不能的四阿哥名氣大多了,分量也重多了。
我一衆兄弟裡最得文人看重的不用說是太子。其次是老三。不過皇阿瑪今次将老三留京監國,由此今兒酒席上除太子外最入江南士子的青眼便是禮賢下士的老八。
而老八自己也跟個透亮的琉璃珠子似的在一衆士子的酒席間滴溜溜旋轉。
十三弟代皇阿瑪封禅去了,還沒回來。我沒人說話,便隻管想着绮羅。
想着她近來其實可算乖巧,且與我的戒心也似乎消散了點,她今兒甚至不自覺地主動拉了我的衣袖,主動問我“滿漢席”,如此我抓她話柄,糾她前錯,還有必要嗎?
……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皇阿瑪領我們一衆兄弟和近臣入内朝拜皇太後,順帶給來朝賀的貴婦仕女瞻仰瞻仰天顔。
衍聖公似跟年羹堯有說不完話的親兄弟一樣依舊把臂而行,我無所事事地跟在他們身後,聽他們閑話。
衍聖公:“亮工,咱們今兒久别重逢原不當說,但我前幾日得了首曲子實在是好,我改成了琴曲,一會兒你先别走。我彈給你聽聽如何?”
年羹堯哦一聲問道:“什麼曲子?”
衍聖公:“據說是京師貴婦長亭送别時所唱。歌詞一則小令,我念給你聽聽‘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不就是绮羅唱的那支?沒想竟已傳到衍聖公跟前來了。甚至還改成了琴曲。
但想到濟甯的樂戶都會,衍聖公知道似乎也是正常。
“怎麼樣?”前方衍聖公問年羹堯:“這一首小令是不是詩中有畫,意味深長?難得這麼好的曲詞,亮工,你先在京就沒聽說?”
“沒有!”年羹堯搖頭:“我現每日翰林院點卯,偶有節沐,也要打點家務。”
聽着倒似本分,事實上呢,我,先前沒留意,後續倒是可以查查。
……
三呼萬歲起身,我沒費事地于一衆福晉女眷中看到了绮羅和她頭上爍爍閃耀的牡丹頭正。
這個牡丹頭正還是年前琴雅賞的,大年三十,绮羅入宮賀年都沒帶,今兒卻是帶到孔家來了。
為什麼?
绮羅身上的衣裳也是罕見的玫瑰紅,領口袖口刺繡着纏枝牡丹,鮮豔奪目。這件衣裳沒見春花做過,想必是绮禮送的成衣。
绮羅今兒這般隆重打扮——順着绮羅的目光,我看到了年羹堯,瞬間捏緊了手指間的佛珠:绮羅對年羹堯竟然還戀戀不忘?
剛剛還一臉賢良的年羹堯似進了鬥雞場的公雞似的突然昂首挺胸,趾高氣揚起來,引來衍聖公一聲笑:“呵,你啊,你啊!還是一點沒變。”
“哈哈,”年羹堯目光掃視着前方一群跟着母親來朝拜皇太後、太子妃的待選秀女得意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衍聖公也!”
作為旗主我掌旗下人丁嫁娶事,頗知道年羹堯和衍聖公打的啞謎,無非是年羹堯年少輕狂,以為媒婆的話不可信,謝絕了一應媒婆,立誓娶媳婦要娶一個他親眼看定的絕色。
或許就是如此,绮禮才安排了太白樓相親。
相親時绮羅雖做了僞裝,但沖她那一雙手,那一手二胡,那一副歌喉,我不信年羹堯不動心。不然,何能至今都還沒定親——當日一桌相親的張廷玉、徐本可都是娶妻的娶妻,納妾的納妾了。
憶及當日我審視绮羅時,年羹堯适時遞與我的那一杯酒,我了悟:就是故意紛擾我心神的。
而現在這副年少輕狂的模樣,我望向绮羅,也是在绮羅望向他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