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齋堂吃面吃得高興,绮羅的嘴唇添了早起出門沒有的紅潤,臉頰也有了紅暈,容光煥發的,跟承了爺恩寵似的,看得我十分郁悶——绮羅偷嘴偷得跟偷情似,這是認錯該有的态度?
碼頭上船,看到船艙裡已擺好一桌席,绮羅的杏眼立刻有了期待。
不動聲色地主位坐下,玉婷跟着落座,眼見绮羅也要坐,我适時嘲諷:“你不剛吃過嗎,還吃?豬啊!”
還記得今兒幹什麼來了?
“噗嗤”玉婷手絹捂住了嘴。
绮羅坐不下去了,一臉郁氣地走到船尾,我,身後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就,就這麼走了?
又跟爺甩臉!
高福把五月十五那晚我送給绮羅,绮羅不說彈奏了,怕是早忘幹淨了的琵琶遞給绮羅:“绮主子,您給爺助助興!”
高福忽然如此殷勤?
玉婷坐我左側,側臉就能看到绮羅。我都不用回頭,隻看玉婷眼角的笑紋就能想象出當下绮羅的不甘願。
我明白了:玉婷的主意。
濟甯太白樓之後,玉婷聽說了長亭的故事,知道绮羅通音律,故意地拿绮羅當秦淮的歌女來了。
玉婷又使小性!
剛玉婷塔頂詢問方丈一個和尚秦淮畫舫故事,大略就是那時拿的主意。
高福一個奴才,不敢拒絕玉婷,又何敢要求绮羅?就隻能拿爺送绮羅的琵琶,以爺之名。
五月十五晚,爺特地使人接绮羅遊湖,親送绮羅琵琶,绮羅沒彈,今兒當着玉婷的面绮羅會彈嗎?
特别是爺剛都沒許她上桌!
鴉雀無聲中,玉婷跟平日一般斟滿一杯酒,捧遞給我:“爺,您喝酒!”
又挾一塊鹽水鴨:“鴨,聽說這江甯的鹽水鴨吃起來有别處都沒有的桂花香,又叫桂花鴨。您嘗嘗!”
我依言嘗了一口,點頭:“不錯,肥而不膩,鮮美可口。玉婷,你也嘗嘗!”
玉婷大面沒錯,人前我必須給足體面。何況绮羅驕傲任性,很需要别别脾性——說好的來伺候爺,都怎麼伺候的?
足足等了半刻鐘,绮羅方開始慢吞吞地校音,試音。如此兩刻鐘過去,绮羅才正式開彈。
一聽是《西洲曲》,我異常詫異:不是尋常的《牡丹》、《西廂》就罷了,為什麼是漢樂府,還是一應漢府曲子裡,爺最愛的這一支?
想到書房收的绮羅今年前畫的《莫愁舞西洲》,我不禁沉吟:绮羅該不是也喜《西洲曲》吧?甚至于畫到紙上。
那真是巧了!天下萬千曲譜,绮羅喜好竟是跟爺一樣!
……
玉婷會彈《西洲曲》,我教的。聽後立沖着我笑。
我知道玉婷聽出了不對。
若換作别人,我也隻以為是彈錯,但绮羅,她是會自己改曲編曲的。在完整聽完曲子前,我不作評論。
前奏之後,绮羅開唱:“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
玉婷臉上的笑瞬間消散。
玉婷可不會唱。一支曲子唱準每一個音,可比彈準每個音,難多了。
而绮羅,她的人聲是能跟她手裡樂器和鳴共振的。
去歲元宵她那一首《二泉映月》無論曲、詞還是胡琴、人聲都是罕有的力作。
有機會,我捏着酒杯沉吟:得替绮羅揭了太白樓的篇兒,不能叫她那一手胡琴蒙塵。
對了,得叫高福再備把好琴。
……
唱完一首《西洲曲》,琴音一轉,卻是極其活潑的《江南可采蓮》,我下意識地回頭,沒想看到的是绮羅的背影——绮羅竟是背對着我,臉沖着荷塘坐的。
剛我嫌绮羅就知道吃,似豬,所以她也背棄我嗎?
這麼大的氣性!
我啞然失笑。這才過了多久?就因為看到湖裡的遊魚,又自娛自樂上了?
琴為心聲。
绮羅這個脾性,竟似跟孩童一般的哭笑随心。
将杯子裡酒一飲而盡,我按住玉婷傾過來的酒壺,示意自己來。
小酌怡情。
似喝酒這樣的雅事,也跟彈琴一樣講究個意趣。
當下,自然是以自斟自飲最合绮羅琴意。
……
這一支曲子,我提着酒壺沉吟:又是首我沒有聽過的全新曲目。
但聽曲調的歡快,我輕笑:绮羅當下的心情很愉悅啊!
她這是看到了什麼?鳥語花香的,是繞堤柳中傳來的鳥鳴,還是船四周圍繞的荷花?
聽曲識人,绮羅可說非常會自得其樂。
不怪她琵琶、胡琴這麼好,實是她得音律之趣。
……
曲調忽然一轉,轉向别恨離愁,哀怨悲凄,我心中一動,绮羅這是想念绮禮了?
那麼前面那段歡樂,是她回憶早前在家跟绮禮師友相交——我深深嫉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