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秋花秋柳在堂屋中間的八仙桌上扯水仙花盆景上漿糊粘合的紅紙,我不免訝異:“這是幹什麼?”
“爺明鑒,剛主子吩咐春花姐姐将房裡一應水仙花上的紅紙都扯了,改貼桃紅色紙!”
“桃紅色紙?”我疑惑。
家常用紙無非紅、黃、白三色,哪兒來的桃紅色?
“春花姐姐吩咐奴婢們先扯了紅紙,回頭她調了桃紅顔料塗抹到白紙上就是桃紅色紙!”
好吧,自古至今閨中都盛行自制花箋,春花塗張桃紅紙自然不在話下。
就是這水仙盆景高福送來幾天了,绮羅咋現在吩咐替換上面的紅紙?我尋思:因為剛上房送來的年例首飾所用寶石不是淺粉就是紫紅,沒有正紅深紅,绮羅知道琴雅着意拿顔色羞辱自己 ,幹脆連盆景上的紅紙都不用了,改用桃紅,以示退讓?
绮羅真聽進去了爺的囑咐,恭敬琴雅?
……
内間的绮羅聽到動靜開房門迎我:“貝勒爺新春吉祥!”
我走過去,绮羅接了我拿下的帽子,放到桌案上。
看到案上的水盂畫筆顔料調色盤和一個蓋着大紅綢子的擺件,我心裡一動,問绮羅:“這是什麼?這般稀罕,竟還遮着綢子,怎麼怕落灰嗎?”
“這是奴婢為貝勒爺備的年禮,”绮羅坦然承認:“隻是還未完工。”
果然是備給爺的!
不由分說,我扯開紅綢,随之眼前一亮。
根本不是我早先以為的美人圖,而是一幅畫絹。絹上一支橫斜下伸的折枝金茶花,金黃花瓣、朱紅花蕊、翠綠枝葉,栩栩如生——無論顔色、形狀,還是大小、姿态都跟旁邊的盆栽真花無異。
我從未曾見過如此詳實的茶花圖,不免湊近細瞧,然後方發現這枝茶花隻有枝幹翠葉是筆墨顔料畫就,跟絲絹平整一體,灼灼九朵金茶花竟不似畫的,而是跟真花一樣凸出枝幹。
這個花?
審視良久,終于看到圖畫背面零星幾點黃綠絲線,我方才确定:這花就是連日來被绮羅收進匣子裡的金茶花落花。不知道绮羅使什麼法子将其延展得跟初綻盛放時一樣光鮮亮麗,拿針線縫在絹上。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比起今春三月仿效前人傷春葬花,現绮羅這個将落花制成案頭擺件,從此無畏寒暑歲月,明媚鮮妍,永不凋零的方式委實新鮮有趣。
及等看到擺件的題詩是蘇轼的《茶花詩》:“長明燈下石欄杆,長共松杉守歲寒。葉厚有稜犀甲健,花深少态鶴頭丹。久陪方丈曼陀雨,羞對先生苜蓿盤。雪裡盛開知有意,明年開後更誰看” ,我愈覺歡喜。
茶花又名曼陀羅,傳說佛祖拈花微笑,拈的便是這金色曼陀羅花。
所有人都知道我信佛,绮羅送這個擺件給我,不僅是投我所好,恭維我得佛法真谛,修行有成,更是以金茶花自比,寓意以身侍我,願為我掌中花、案頭景,跟我朝夕相伴!
绮羅這年禮備的十足用心!
“绮羅,”我笑道:“這擺件不是已經做好了嗎?還有哪兒沒完呀?”
爺真沒看出來!
“奴婢,奴婢想着,”绮羅指着畫中心的白頭翁道:“這白頭翁才隻得一個,這下剩的那個奴婢還在琢磨畫哪裡合适?”
聞聲我方想起白頭翁作為花鳥圖常見的吉祥鳥兒寓意夫妻恩愛,白頭偕老,向來都是成對出現。
現畫好的這一隻白頭翁栖在折枝茶花的主枝中心,另一隻“畫哪裡?”
我沉吟。
取“雙宿雙栖”之意,另一隻也該是栖息花枝。
再這隻白頭翁白首灰腹,體形壯碩,一看就是雄鳥,代表爺,這寓意绮羅的雌鳥就當添在後方下面的枝條,方為“夫唱婦随” 。
提到夫婦,我恍然:绮羅這個狡詐婦人,又試探爺!
爺必是要重申一下爺的底線——琴雅是嫡福晉,名分早定,绮羅當安心妾位,低頭做小,給予琴雅足夠尊敬。
着意空出白頭翁身後另一隻等身白頭翁的位置,我方指了其後一根被山茶花遮掩的側枝,告訴绮羅:“就添在這裡吧!”
隻抵前個白頭翁頭大的一點地方。
绮羅是個明白人,該知道嫡庶大義,她這一世都無可能繞過琴雅。我不想欺哄绮羅,也哄不了她,一切都得照規矩來!
“是!”绮羅答應一聲,提筆便欲畫,被我拉住:“明兒再畫吧,這天也好早晚的了,咱們歇了吧。”
良宵苦短。而明兒大年三十,我得留上房跟琴雅弘晖守歲,绮羅獨守空房,很可以慢慢畫……
雲散雨收,绮羅服侍我換一身衣裳,又自換了身中衣,看我尤倚靠床頭,沒有躺下,不免詫異:“貝勒爺?”
“绮羅,來!”我示意绮羅過來:“明兒就是除夕,陪爺說說話!”
或者說提前守歲。
即将過去的一年,發生了很多事,绮羅三番兩次地命懸一線,我自己也每每氣得心肝疼,事後才發現多是陰差陽錯,各種誤會。
新春将至,辭舊迎新,我希望新年跟绮羅有個新的開始——绮羅能放下過往,對我多些信任,我也好好待她,不叫她哭泣傷心。
嗯?聞言绮羅着實怔愣了一下,方靠近我,我伸臂摟住。
屋裡雖說燒了炕,但绮羅的身子依舊不算暖,手腳更是有些涼,我愛憐地擁緊了她,替她捂着——匹夫匹婦,民間使不起丫頭的百姓夫妻,大略就是我跟绮羅現在這樣吧?
一心一意,專心緻志,不止清淨省心,還自在得趣。其實挺好!
绮羅依偎着我,撲閃着杏眼,一聲不出。
绮羅就是這樣,萬事不開口——連送我年禮都是仿佛陀拈花微笑,講究個心到神知,不着一言一辭。
這雖然有知己的意思,但绮羅的心思太深,我真不敢确定自己能夠完全把控。
似绮羅進府兩年,一句沒提她生母姨娘,我以為绮羅是有意遺忘,萬沒想到绮羅不僅沒忘,還以此作為人品試金石,試驗周圍人品格,決定距離遠近。
先我沒能通過绮羅檢驗,今兒這個擺件,我,我忘不了绮羅收集金茶花落花的那個冷笑,直覺這擺件不是我想的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