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羅房裡出來,我進書房,吩咐管家:“戴铎,明兒你悄悄去田雯老宅瞧瞧,到底怎麼回事?”
田雯是康熙三年,皇阿瑪登基後第一次開科取士取中的進士,深得皇阿瑪信任,曆年升遣——早在康熙二十六年就升到了江蘇巡撫。
俗話說“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冠江南”。江蘇巡撫衙門就坐落在名園遍地的蘇州。
如此以田雯當時的官階職務,什麼好園子沒見過?又想要什麼園子而不可得?即便如今緻仕,那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經過見過的人啊,我想不出田雯有什麼必要非得趕現在,皇阿瑪駐陛期間收受賣燒雞的郭家園子,還鬧得路人皆知。
田雯自己的宅子呢?
是裝飾得太好,不敢給皇阿瑪知道,還是另有其他?
……
“四哥,您有心事?”胤祥借着酒意問我。
對胤祥我沒什麼好隐瞞的,我幹脆反問:“十三弟,你覺得田雯是清官還是貪官?”
胤祥聞聲詫異:“四哥,您怎麼想起問這個?”
“沒什麼,就是覺得田雯行事大違常理。”
“哦?”胤祥臉上露出思索。
“這回來德州前皇阿瑪還誇贊田雯‘持躬克謹、莅事惟虔’。事實上,田雯為官近四十年,确是從沒出過錯。一個從不出錯的謹慎人,忽然接受鄉鄰賄賂,甚至于怕人不知道似的,在皇阿瑪駕前着意表現——如此種種,十三弟,”我問胤祥:“你不覺得奇怪嗎?”
……
“爺,十三爺,”戴铎回我:“奴才聽說田家老宅早在康熙十六年黃河決口時被水沖毀了。”
康熙十六年,我都還沒出生。不過為了這次皇阿瑪南巡,我曾吩咐戴铎整理過曆年河工,知道這一年黃河決了三十四個口,淹了淮黃六個省,死了百萬餘人——先我看這一數字時就覺得驚心怵目,所以記得特别清楚。我沒想田雯也是苦主,曾受其害。
不過“康熙十六年,”胤祥不解:“這都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田宅早重建好了吧?”
畢竟田雯當時已是皇阿瑪禦前紅人,深得皇阿瑪信任,隔年便放了田雯江蘇學政——現今回想,皇阿瑪此舉未嘗沒有恩許田雯借道省親的意思!
“十三爺明鑒,德州地處漕運中心,繼康熙十六年這場大水之後,康熙十七年,二十年,一直到二十二年勒總督疏通黃河,複歸舊道,黃河幾次決口,德州不僅田地被淹,災民流離失所,還頻發瘟疫,十室九空。”
大災之後必有大瘟。這德州年年發水,年年瘟疫,百姓恐慌,不跑才怪。
“那康熙二十二年後呢?”胤祥下言不找:黃河可再沒決過口。
“十三爺,因為水災頻發,德州本地農人多把地給賣了當佃農。買地的地主不想虧本,佃種的地租比别地都高,要收七成!”
“七成!”我和胤祥倒吸一口涼氣。
似我門下農莊,包衣耕種都隻交五成租子,種糧也是從租子裡扣,佃農作為自由人,地租更低,隻要三成——七成,這是翻了一倍還多啊!加上常年鬧災,這農人的日子,可想而知。
短暫沉默之後,胤祥強笑道:“幸而這德州是漕運要道。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德州人除了種地還有漕運這條生計。”
戴铎欲言又止,胤祥看見,追問:“怎麼了?不是這樣的嗎?”
戴铎飛我一眼,方才答應:“十三爺,您說的是,德州市面繁華,許多商鋪老店,南北商客,但于本地農人,則需每年自帶船隻、口糧往漕運衙門服運送漕糧的勞役,遇有損耗還要照價賠償。”
京師百萬人的糧食以及士兵的裝備器械全靠漕運。為了保證京師供給,朝廷設置漕運衙門管理漕運——給運河沿線州縣攤派勞役,無償!
戴铎的話撕開了德州人來貨往,貿易繁榮的假面,胤祥徹底沉默,我掐一會子念珠方問:“德州糧價如何?”
“爺明鑒,德州大米十五文一升!”
“比京師還貴!”
即便早有預感,我尤驚呼出聲。
京裡大米十文一升,德州比京師近了江南六百裡,米價卻是貴了一半。
“嗻。德州百姓吃不起米飯,日常都以玉米、芋頭、紅薯充饑!”
吃不起米飯,何能吃得起肉?
田雯連日所為其實是為家鄉父老請命。
畢竟山東不比直隸,天子腳下,一群王孫,但有個風吹草動,就能上達天聽,得皇阿瑪減免稅賦;治河又是朝廷大計,地方官為了自己的政績,多是報喜不報憂;田雯體察百姓疾苦,但人已緻仕,身不在位,加上一輩子謹慎處世,隻能旁敲側擊。而我現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身為皇子,我不能結交大臣,不能幹涉地方,一個字也不能跟皇阿瑪提!
我心情煩躁,無處宣洩,惟有來找绮羅。大汗淋漓一場,再歇一覺,我方振起精神,來替胤祥的班……
今兒皇阿瑪和南書房禦前行走們議論顔真卿的字,田雯說起顔真卿那塊《漢太中大夫東方先生畫贊碑》就在德州下的縣城陵縣,皇阿瑪聞聲笑道:“五十裡路,這個季節正合騎馬踏青。”
這是不驚動儀仗地方,皇阿瑪微服私訪的意思?
皇阿瑪一貫聖明,比我和胤祥更知田雯。沒道理我和胤祥都能想明白的事情,皇阿瑪會不明白。
我和胤祥聞聲知雅意,立刻領命布防。
……
臨出發,皇阿瑪忽然喚我:“老四,你媳婦兒字寫得好,你領了她一道去瞧瞧!”
“喳!”我趕緊答應。
丢下話皇阿瑪打馬走了,徒将我留在原地。
皇阿瑪有胤祥領侍衛衛護,我倒是不擔心,我就是奇怪皇阿瑪怎麼又想起绮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