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了。
楚琛盯着錢二柱。這個最早向她表示臣服、也确實在她身邊充過幾回人頭的饑民。在知曉她真實性别之後,神情間那股一度被刀子壓下的某種掂量感似乎又回來了,仿佛紀錄片裡嗅出首領傷殘老邁的動物,開始思索着是否有機會挑戰,乃至取代。
而她既沒殘,也沒老,腦子在線,未來可期,甚至才給他們分過東西,僅僅是不慎暴露了性别為女。楚琛短暫一笑:
“你偷聽?”
“哪有,你和你娘吵架,動靜老大。”錢二柱急忙分辯,“我還幫你把那幾個支開了。你這小娘子可不能不知好賴……”
“想好。”楚琛淡淡道,“你該叫我郎君,還是别的。”
屋舍裡火光昏昏,隐隐約約地映亮她的輪廓。那張臉上的表情沒怎麼變,聲音也還是那把大火燒過般的、近似于少年郎的啞,雙眸深處卻仿佛有股無形的東西蟄伏——
——絕非這年紀的少年郎能有,當然跟同齡的小娘子更無幹系。錢二柱脊背一寒,終于想起,不管眼前這人是男是女、是妖是鬼,都是個擡手就能殺人的主!自己一時口快,恐怕已激出殺心……
但,這樣才對!這般模樣反應,才真是個能帶記憶奪舍他人皮囊的魔頭,能自如使出先前那套行事手腕!哪怕一時做不上官,遲早也必是一方豪強!自己現在站定了隊,未來豈不是一等一的元老親信,豈不是比出去嚷嚷楚小郎君原是個小娘子得來的好處更多?錢二柱心潮澎湃,本能地躬下身,點頭哈腰道:
“郎君。自該是郎君。”
“你聽到了什麼?”
錢二柱觑她一眼,小退半步,賠笑道:“沒什麼。我聽屋裡吵,就過來,結果就聽着你被你家大娘子,呃,就是那個誰揍……”
“大娘子是什麼稱呼?”
“喊主家主母都是這個喊法,要是郎君不願認她……”
“她終究是我生母。你接着說。”
“是,是。反正,那頭有人過來,我趕緊去哄……”
“誰過來了?”
“是那嵠人,我見着他像是要闖進屋裡的樣子,我便——”
“你是說範阿四?”楚琛問,“其他人呢?”
“隻有他,孫順幫着阿牙打水去了,别人我沒見着……”
“行了。跟我說說,此乃何地何時?又是哪朝哪代?”
錢二柱頓時激動道:“你、郎君,你果真是投胎轉世——啊,是奪舍而來的?”
楚琛一言不發地注視錢二柱,看着錢二柱在她眼神下跟被壓縮了似的肩背更塌,一陣無語。原本想着又得動次刀子,但情況似乎在往省事方向發展:
“我問,你答。不該說的不要說,以後自有你好處。但如果你要賣我,”楚琛刻意一頓,“你知道,我是如何站到了這。”
“是、是,該當如此,小的願為郎君做牛做馬……”
“廢話少說。答我的問題。”
“是……這裡是清風鎮,郎君知道。這清風鎮是大齊的地,大齊現在年号政通,今年是政通五年……都到這了咱也不怕,這五年通了個屁政。”
“大齊是怎麼來的?”
“啊?這、這個……大概是從北邊,從西樓城那打過來……”
“大齊之前是哪朝,距今多久?”
“李家的大燕朝,這都幾百年前的事了……”
李姓,但燕朝?楚琛神色一凝:“哪個李家?隴西李家?”
“我哪知道啊郎君,這你得尋個弄筆杆子的問哇……”
他的話很有道理。正是有道理,楚琛更沒好氣:“你以前做什麼的?”
“車夫。小的從前趕車,前東家乃是遼州張家。結果天不好,朝廷又連敗,素慎的騎兵穿進來,搶了東家的車馬,要鎖我去做奴隸。我連夜跑了,想尋東家那認錯,再讨口飯,沒成想東家也投了素慎……”
可能是想獲取更多信任,錢二柱把過往及能記得的盡數倒出。而從他摻雜着過多個人經曆的回話裡,楚琛勉強拼湊出所處環境的大概:
數百年前,舊王朝崩塌,新帝國未立,幾個遊牧部族組成聯盟,自北地西樓城而出,逐一消滅盤踞在北方的勢力,建立了大齊。大齊想要繼續南進的時候,南邊也起來個趙國。兩國對峙,誰也奈何不得誰,于是各退一步,靜候時機。
這一候便是百年。趙國如何暫且不知,大齊自家的東邊,卻又起來個素慎——這也是個零散部落的聚合體,一直臣服于齊,近年某天悍然造反,截至目前,大齊半壁東面已落入素慎之手。
總而言之,這背景配置略有些耳熟。但具體到哪耳熟……楚琛努力打撈過記憶,決定還是不為難自己,直接當完全不熟看。
壞消息,這樣就和穿進架空無異。
好消息,穿進的地方依舊是人的世界。隻要是人,行為與思想總歸能找出共同規律。
譬如大齊和素慎的起家不約而同地采用了聯盟形式,這必然代表着本族人口少于他族,也代表着此時此刻,新崛起的素慎需要時間消化新得領土,大齊則得決定下一步要打回去,還是就此認栽。
兩家兩種不一樣的情勢,通向的将是同一款需求:一些位置空缺,需要人手填補。而這也必将帶來一個相對安靜、大概率安全的窗口期,足夠自己這樣的小魚小蝦找塊地方,好好思考未來……
“阿郎。”一道陌生的女聲喊,“水好了。”
婁旦送的侍女阿牙過來,帶着一瓢熱水,居然還搭了半塊粗布。錢二柱一下住口,瞪眼道:“你喊我家郎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