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遲明不耐寒。
但是給他多穿兩件應該也可以。
一陣頭腦風暴。
最後隻有一個結論。
話都說出口了,就是諾言。
要做到的。
沒法兒改了。
秋少關扭頭看了眼被風吹起的窗簾。
初雪那天的風像這樣就剛剛好。
“秋少關。”
李遲明叫了他一聲。
“嗯。”秋少關回過頭,給了個回應:“知道了,說到就會做到的,放心,我沒說别的了吧?”
李遲明卻開始保持沉默。
秋少關:“?”
他還說什麼别的不得了的東西了?
秋少關站着的身子越來越直,在李遲明的目光中,整個人漸漸緊繃起來。
用沉默淩遲秋少關良久。
李遲明才開口說道:“你說,你想和我一起考出哈市。”
李遲明斂眸,看着地上投着的兩個人的影子。
影子交疊着。
随着窗簾搖晃遮光,影子時不時殘缺一部分。
“……..”
“考出哈市?”秋少關的手在短短的頭發上不重不輕地抓了一把,像是躲避什麼般,偏開臉,沒看李遲明。
他從來沒想過高考之後去哪。
就像他現在,一切都是為了活着。
打工賺錢是第一位。
至于學習,不知道跑到了第幾位上去。
估計仔細從頭找一遍,都要捋上兩天。
他現在的成績,考大學都難,更别說考出去了。
在秋少關的認知裡。
或許,他這輩子都和那個小破房子為伴,在哈城蝸居一生,每晚泡着煙酒過活為生,伶仃大醉幾場,稀裡糊塗地這輩子也就過去了。
他從來沒想過以後。
真要是能和李遲明說出那話。
完全就是他腦子被酒精泡壞了。
讓李遲明考出去還差不多。
他倆一起,就算了。
下午放學。
秋少關和李遲明一起走的。
明天開始放國慶長假。
最近教育局抓學校加課抓得嚴。
學校破例取消了當晚晚自習。
秋少關後背上也背了個書包。
怪難得的。
裡面塞滿了國慶長假留的作業。
六科加一起,四十張卷子,兩本練習冊。
比他書桌堂裡所有書加一起都要沉。
要是往常,秋少關可定随手一扔,連看都不準備看一眼,但這次,鬼使神差,就那麼順手塞到書包裡,再順手把書包背回去了。
但走到家門口,從花盆裡掏出鑰匙,倆人才說了自打中午那事兒之後的第一句話——
“一會兒放完書包我直接就走了。”
“去上班?”
“嗯。”
鑰匙擰開門,秋少關淡淡補充了句:“明天國慶,今晚上應該挺忙的,我早點兒去幫忙。”
門拉開。
秋少關進去,随手把書包放到吉他旁邊,想了想,又給吉他和書包調了個方向,書包墊在牆角,吉他對着外邊。
方便拿。
直起身,往後看了眼,秋少關就發現李遲明沒進來。
伸手推開門。
視線從門縫裡擠出去,對上李遲明的黑眸。
“我能跟着你去嗎。”李遲明問。
秋少關讓開身子,“先進來。”
李遲明沒動。
秋少關舔了下嘴唇,仿佛嘴唇上幹裂後麻麻的刺痛感再次鑽起時,他腦袋裡亂糟糟的情緒就能捋順。
“酒吧又吵又亂。”秋少關說:“不如在家學吉他,譜子不夠用了嗎,我再給你要點兒。”
說着,他就要掏手機,仿佛隻要他動作夠快,就能在李遲明再次追問前妥善處理好一切,并完美地逃避一切。
“以後不讓我跟着你,現在也不讓嗎。”李遲明說:“……是嗎?”
掏手機的動作一頓,秋少關的手順着褲線往下墜,心也跟着這句話一起落到最低點。
秋少關沉默數秒,說:“……李遲明,我忘了我說要和你一起考出哈市的事,酒多誤言,我、我看走不出去的,我可能這輩子都在這兒了。”
秋恒死葬在這兒,他的家也葬在這兒。
連帶着最開始那個他也葬在這兒。
他有什麼能力輕而易舉地逃離出去。
哪怕得了機會地遠走,也不過是眼前短暫幻覺,一切都像一片聚了又散的雲,手一揮,一切都消失不見。
那個原本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提起一切,也不過是被無形大手推着前行的蹉跎。
他曾經想要一切,如今卻對着最矮的一層台階就開始望而卻步。
李遲明盯着他,像是個聽不見的聾子,對任何言語都自動屏蔽,油鹽不進。
他僵持着站在門前,仿佛得不到個滿意的答案,就此就變成雕塑立在那兒,永遠擋住秋少關的路。
他還是個不肯開口的啞巴,固執地等着秋少關遲遲未來的下半句。分明沒有耐心,卻還是忍着催促的話,等着秋少關主動開口。
秋少關有太多話可講,他向來懂得怎麼了結一段沒結局的話,怎麼應付過去不願作答的問題,在Ghost這兩年,他見過太多客人,得體的,蠻橫的,沖動的,刁蠻的,他應對過太多種情況,尤其是Ghost剛開業的時候,那時候曹平海隻有他一個店員。
那家店是曹平海花錢養起來的,但是曹平海和秋少關一起開起來的。秋少關面對過太多讓他不知所措的場景,那些都是曾經秋恒沒教過他的,秋恒是個正義的警察,他隻教了秋少關怎麼做好人、怎麼愛媽媽,他沒教秋少關怎麼遊刃有餘地應對一切。
他走得太早,在秋少關剛開始面對龃龉的時候就成了地上一堆土。
後來,秋少關學會應付了,可他遇見過的那些人裡,男人,女人,沒有一個叫李遲明。
李遲明是易碎的。
他沒錯。
他隻不過是簡單的詢問。
是他酒後失言。
秋少關說。
“李遲明,你想考去哪兒。”
李遲明盯着他。
樓上良久未曾出現的啼哭聲再次奏起,此時此刻,尖銳刺耳的哭聲就像是炸彈爆炸前敏感的倒計時,一聲聲激得人頭皮發麻。
李遲明字字清晰道:“我也覺得我要爛在這兒了,是你說要我飛得遠遠的,秋少關,我倆一起才叫遠走,我一個人離開,就是被驅逐。”
他眼底帶着不明顯的赤紅。
“……..被秋少關驅逐的。”
他鮮少吐露心聲,更何況還是這麼一長串。
秋少關怔松了下,而後逃避般看向牆角花盆裡被掏爛的土。
他就像是那堆土,沉淪地擲棄自己,唯一做的,就是給自己找了個能活下去的盆,盛裝着碎散的身體。
而李遲明就是土裡的花,鮮豔的、漂亮的,但那花長勢不大好,因為他生長在髒陋的環境裡,隻要他換個地方,肯定比任何精心栽培的花都要漂亮。
耳邊不絕的哭聲也在提醒他。
李遲明之所以會和他走到一條路上,不過是他因為混亂的家庭而誤打誤撞走上了條錯誤的分叉口。
秋少關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探索完分叉口的不堪後,将他完完整整地送回去。
最後。
秋少關說。
“李遲明,你不能這樣。”
“不能哪樣?”
樓道裡有人走動,這不大的聲響甚至都蓋不住那匆匆的腳步聲。
也是這仿佛不算什麼大事兒的争執,沒有争執,沒有對峙,有的隻有一個接着一個的沉默。
這場默劇被拉長時限,恍惚永遠不會終結。
這是個不算好的征兆。
就像是突然降臨的劫難早就在暗處等着。
秋少關的喉結滾動了下,壓下莫名湧上來的酸澀,壓下不明意味的情緒,隻吐出來句:“李遲明,我倆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寡言的李遲明終于做了次刨根問底的角色,拿着終于屬于自己的劇本,追問着不知是否寫在自己劇本裡的角色,以别樣的方式挽留着。
秋少關沉默着走出去,走到了李遲明的對面,他低頭看着這張已經長了些肉的臉。
好像,長肉的同時,他那壓抑了十幾年的、屬于活人的脾氣也跟着一起争先恐後地長了出來。
秋少關擡起手,先是指了下自己的臉,又指了下李遲明的臉,“我們的殼子就不一樣,我們處處都不一樣。”
陡然。
對面傳來了道開門聲。
一道稚嫩的聲音傳過來。
“少關哥哥!”
一個小小的人兒撲到了李遲明的腿上。
她看得見的高度實在太低,分辨不大清自己抱着的腿是屬于誰的。
隻當是秋少關的。
正美滋滋地笑。
李遲明冷漠地垂眼去看,卻沒生硬地避開。
見此。
秋少關低聲說了句:“李遲明,這件事不是随便說說就行的,我不行騙你,也不想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來給你個虛假的承諾,這件事,等以後再談行嗎。”
李遲明想問,以後是多久。
但腿上那人兒已經又纏着追問了句:“少關哥哥,你們在幹什麼呀,我明天可不可以來找你玩呀。”
“朵朵。”秋少關歎口氣,蹲下身,臉上挂着難以忽視的疲态。
不是因為應付孩童。
而是因為李遲明那句話。
比起失言後的惱悔,更多的是不知名的慌張。
未來太過遙遠。
當這個字眼和李遲明挂鈎,又變得太過危險。
朵朵這才發現抱錯了人,“哎呀”了一聲,連忙松開手,撲到秋少關懷裡,小手捂着臉,嘴裡不停道:“羞羞羞。”
李遲明閤眼。
他開始後悔。
為什麼要說謊來試探秋少關。
得到的結果就是個冒着寒光的利刃。
急功近利地逼迫,得到的不是地老天荒,而是落荒而逃。
李遲明提醒道:“……..你還要去上班。”
秋少關擺正朵朵頭上紅花發夾的動作一頓,片刻後,在朵朵催促詢問時,他才恢複平常,應了聲:“……..是不是一直困在一個地方很無聊,要和我一起去上班嗎。”
秋少關實在是太擅長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
連帶着那巴掌痛都讓人貪戀。
人的劣性根如此卑劣無恥。
李遲明吞咽了口虛無,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