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深埋于心底的秘密,本該帶進墳墓裡去,言雪晴卻選擇在此刻說了出來。
說完後,她整個人便像從水裡澇出來似的,被眼淚和汗水浸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當年,得知蘇徵音死訊後她大受打擊,巧好姜浩海提着兩瓶酒來找她。她借酒澆愁,不知怎地就醉了,醒來後發現出了事,她慌得不行,姜浩海跪在床頭,發誓會一輩子對她好。她大腦昏昏沉沉,六神無主之下就點了頭。
其實那時,她心裡是極為不甘的。那時的姜浩海尚未發迹,隻是一個混迹于市井的小商販,那年月的小商販還有個名字,叫做投機倒把,販點糧食私鹽都得偷偷摸摸,一旦被抓住,就要被抓起來槍斃。
姜浩海的長處,在于從不掩飾對她的愛。在人人談情色變的年代,他高調地追求她,明知她有未婚夫,卻仍無條件地對她好,将她捧成電影裡的公主。
她所有的糾結猶豫,都在衆人的豔羨聲中消彌殆盡,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她才意識到,那瓶酒有問題。
可意識到了又如何呢?她已經嫁進姜家,給姜浩海生了一對雙胞胎。
要知道,在封閉的七十年代,即便是受害者,婚前失貞也是令人不恥的行為。能接受她的人已經死了,嫁給姜浩海是她唯一的出路。
“這些事,你怎麼不早說?”秦詩盈怔怔看着她,像不認識了似的。
“我怎麼說?”言雪晴嘶聲大喊,“我本來就不是處女,姜浩海睡我之前就不是了,他要是把這事抖落出去,我怎麼活?指望你們嗎?别忘了你們可是萬惡的資産階級,是要被打倒的對象,在福安你們自身都難保,能幫我什麼?!”
“我們至少可以幫你讨回公道……”
“不就是走法律程序,鬧得人盡皆知嗎,這算哪門子公道!你們知不知道,就因為我奉子成婚,陳麗娟拿捏了我一輩子,我像個丫鬟一樣為她端屎端尿,不,我比丫鬟還不如!啊——!!”
言雪晴遭受的委屈,并不會因為陳麗娟死亡而消失,反而在此刻盡數爆發,使得她如同野獸般嘶喊恸哭。
四下裡一下變得極其安靜,不少人臉上流露出動容之色,沒想到外表光鮮的豪門貴婦,私下裡竟如此不堪,實在叫人唏噓。
“啪!啪!啪!”一陣突兀的掌聲響起。
蘇和哈哈大笑:“好戲,好戲!本年度奧斯卡最佳影片獎非你莫屬!”
“你以為我說謊?”言雪晴怒道,“我已經夠可憐了,不欠你什麼!”
“對對對,你可憐,那你怎麼還不去死?”
“……”言雪晴的哭聲,嘎然而止。
她錯愕地看向蘇和,不過就是挨了一刀,這個曾經追着她讨糖吃的乖巧小孩變成了劊子手一般的存在,在她心上狠狠紮着尖刀。
她又看向生養自己的父母,期望從他們臉上看到悔恨和憐惜。
……可是,沒有。他們臉上隻有對她的失望和厭棄。
言波詠揮着球杆怒吼:“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今天是你兒子的生日!你跟他說這些,讓他以後怎麼做人!”
本來已是被父母厭棄之人,卻要在生日當天,被生母告知如此不堪的出生。以後的每一個生日,他都會想起此刻,若是性格敏感一些,隻怕要發瘋。
隻有言家人自己知道,言不浔正是那種心思細膩之人,他表現得越是平靜,内心就越是翻湧着驚濤駭浪。
外公外婆眼裡的擔憂漫得快要溢出來,言雪晴卻仍然悲憤大喊:“我隻恨從來沒生過他!别以為我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他巴不得看我笑話呢!”
她這麼可憐,換成别人家的兒子,隻怕早就摟着母親安慰了,可言不浔卻神色平靜,什麼反應也沒有。
——不,或許也是有反應的。他黝黑的眼底滿是嘲諷和蔑視,指不定和蘇和一樣,在心底鼓掌叫好呢。
果然兒子是來讨債的,隻有女兒才是她的貼心小棉襖。
姜予眠隻是短暫地驚吓了一會,随即便哭泣着撲了上來:“媽媽,媽媽!”
她一個有用的字都說不出來,可在言雪晴眼中,這是一種無聲的安慰,讓她心裡熨貼。
言雪晴再次生出無限勇氣,擦幹眼淚,傲然站直了身子。
“你們嫌棄我,要斷絕關系,好,眠眠,我們走。”
她握住姜予眠的手,給她一個安定的眼神,然後牽着她往外走。
姜予眠滿面淚痕,拼命搖頭,早已被突如其來的勁爆消息吓傻了。
目的還沒達成,怎麼能走呢?
她慌忙在四周尋找徐滟羽的身影,伸手想要抓住對方。
徐滟羽從震驚中回神,眼珠骨碌碌直轉:“嗬,言家真是好一副舊社會資本家作派,親生的女兒,就因為她婚前遭受迫害,你們就要和她斷絕關系。虧你們還是生意人,以後誰還敢和你們做生意?”
她故意喊得大聲,希望引起賓客共情。
一句句厲聲诘問,讓記者們也紛紛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噱頭!
姜太太婚前被強迫是事實,言家斷絕關系也是事實,隻是說話的順序不同,就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
有那心思靈活的,立馬拿出紙筆,開始撰寫新聞稿。
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言家就會身敗名裂,在商界再無信譽可言。
這個時代的商人還不像後世那麼重視輿論,總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可事實上,民衆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股市暴跌,讓商人血本無歸。
屬于媒體的時代正在到來,而言家的時代,将在此刻終結。
言不浔坐在椅子裡,神色恹恹地問劉管家:“人都來了嗎?”
“早到了。”劉管家回答,“隻是咱們一直關着門,他們進不來,這才耽誤到現在。”
言不浔點點頭,一個眼神後,厚實的鐵藝大門轟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