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清空了肚子,将自己重新收拾整潔,慢慢地往純昭宮的寝殿走去。
他是從四年之前開始伺候景裕的,那時蔺廣把他帶去純昭宮,讓他伺候在宮中近乎查無此人的三皇子。
那時的景三郎信他賴他,蔺南星護主受罰,景三郎就趴在他的身邊哭了一夜。
後來蔺南星監軍去了邊關兩年,回京之後他成了先帝的中貴,景裕就變了;越發得粘他鬧他,總是多疑多慮。
景三郎生怕蔺南星要一心去做先帝的奴婢,留他一人在純昭宮内自生自滅。
然而他作為一個不受先帝重視的皇子,也沒有母妃維護,在宮中的地位,是萬萬比不上蔺中貴的。
無人問津的皇子在那時即便是無理取鬧,也是怯怯的,撒嬌的,滿是不安地求着垂憐。
如今景裕成了皇帝,昔日受的那些委屈、擔驚受怕倒是全都爆發了出來。
——不僅把蔺大伴當機械牛馬來使喚,連個好覺都不讓人睡;還要填鴨般地折騰人,一遍遍确定自己主子的地位。
蔺南星這些日子過得不好受。
但到底也是各取所需的交易,他需要景裕這個皇帝的庇護和寵信,便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和尊嚴。
像沐九如這樣十全十美的主子,就是千千萬萬人裡,又如何能再找到另一個呢?
況且遭受景裕的這些小手段,對蔺南星來說算不得什麼。
——比不上沐九如在冷宮裡日日挨餓受苦,也比不上行軍打仗時身上帶傷,饑寒交迫,還要為了活命拼死一搏。
蔺南星走進殿内的時候,景裕已經換上了常服,脫下冠帽,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邊。
少年天子衣着精緻,手上捏着秦屹知給的破毛筆,寫下線條劈鋒的大字。
寫完一字還要美滋滋地笑上一笑。
蔺南星心中升起了一些期盼:希望秦屹能知伺候景裕勤勉一些,好早日讓天家有了新人,忘了舊人。
這日夜被惦記的福分,秦侍郎喜歡便都拿去吧。
景裕寫了兩紙大字,破筆本就稀疏的毫毛又掉了幾根。
小皇帝這才心疼了起來,叫喚道:“蔺南星,你快幫我把這筆洗幹淨,收起來。你小心些洗,莫要洗壞了,再尋個玉匣子收好。”
蔺南星恭敬地接過筆:“是陛下。”
蔺大伴走到殿外,尋蔺多福打了盆水,小心翼翼地親自洗了兩遍。
筆上的毛又掉了一些。
但這筆本就破爛,秦屹知送的出手,景裕也敢拿來用,蔺南星就是洗壞了……
洗壞了,他這做奴婢的就是犯了大錯。
蔺南星隻好輕手輕腳地伺候毛筆,捋着筆頭,将染了色的兼毫聚鋒。
邊上立刻來了個小宦官,遞上玉匣和蔺公托他取來的叆叇。
蔺南星将毛筆置入匣中,伸手拿過碧綠色的叆叇。
——這是他在南夷那邊打來的戰利品,回京之後便上繳給帝王,收進了國庫裡。
這是副玉綠色的細邊叆叇,裡頭的水晶鏡片瑩亮通透,有腿有鍊,裝飾似得,十分精巧。
摸起來也是觸手溫潤,據說這綠色的料子是用靈犀的犄角,常年佩戴可延年益壽、避禍納福。
不論是外形還是功效都正适合他的少爺,仿佛就是為了沐九如量身而制的一般。
蔺大伴面容微動,将叆叇仔細收進袖袋裡,心神已是飛揚,隻想尋個機會溜回府第。
好賣弄他尋來的寶貝,向少爺邀些疼寵。
之後景裕又寫了一會大字,蔺南星便随侍左右,研墨端茶。
小皇帝在有人陪伴時耐心極好,也極能折騰,雖然把蔺南星使喚來去,也滿打滿算地做了一個時辰功課。
景裕寫下最後一撇,把筆一擱,高高興興地道:“朕多做了好些功課,明日先生定要好好誇朕的!”
他過了會,有歎着氣靠到了桌上:“唉,朕不想議政,那些老頭好煩……朕隻想多多地和先生學習課業。伴伴你知道嗎,先生授課極其有趣,講讀釋義繪聲繪色,針砭時弊,比以前的太傅不知好上幾許……”
蔺南星垂眸收拾桌面:“陛下勤勉好學,是大虞之幸。”
他将筆頭清洗,又将紙張收齊,不冷不熱地奉承道:“議政枯燥,卻是國之根本,百姓之志意,國與民全靠陛下宵衣旰食,方可運作,陛下辛勞,功在千秋。”
蔺南星說起話來,向來是這樣淡然置之的語調,卻讓人聽着格外真誠,沒有谄媚之色。
他給天子奉了杯熱茶,排憂解難道:“若陛下覺得煩悶,不若讓秦侍郎夜間留在宮内講學,陛下自習的時辰用于聽講勤學想來所獲更多,助益更大。”
景裕接過茶杯,眼睛一亮:“這主意不錯。”他透過軒窗看着外頭月色,興緻勃勃地道:“恰巧朕還未看過朕的皇宮究竟是何模樣,多麼寬廣奢華……”
小皇帝揚了揚下巴:“大伴,備辇,陪朕走上一圈,順道給先生挑個宮殿。左右朕也沒有後宮,暫且給先生尋個好地方住着,省的他家裡皇宮得來回跑了。”
蔺南星低着頭,恭恭敬敬地應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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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出行。
景裕坐于辇上,八面垂簾,遮風擋雪;他身上穿着大氅,手上捧着熏爐,腳邊生了火爐。
天子舒舒坦坦地享受着鵝毛大雪之中,前呼後擁,從者如雲的暢快滋味。
蔺南星随侍在側,邊上還有蔺多福、多金這兩位內侍一道陪同。
夜色濃重,除了擡轎的內使之外,幾乎人手提了一盞绛紗宮燈,明明晃晃,将辇隊照成一彎宮闱内的火龍。
隊伍行至後宮那邊,先帝的後妃早已全部移居去了别處,與太後住在一起;景裕則要到及冠才會選秀。
如此一來,西宮現今空空蕩蕩,再不複往日莺莺燕燕、争相鬥豔的喧鬧之竟。
蔺南星在雪中仰頭,望着大紅的宮門,廣闊的匾額,擡腳跟随轎辇步入後宮。
景裕在辇之上若有所感,側着身子,居高臨下地喚道:“伴伴,往後朕的皇宮,你哪裡都去得,便是後宮、國庫、寝殿,有人攔你,你就亮出墨敕魚符,再有人攔,朕就治他的不敬之罪。”
蔺南星沉聲道:“謝陛下。”
燈火之下,蔺南星腰間挂金魚袋,墨敕魚符便在魚袋裡左右晃動,敲擊着鎏金香球。
清脆聲響與濃郁芳香一同搖曳,悠悠飄揚到景裕的身邊。
少帝心頭滿意,輕笑一聲,又扭過頭去,沉浸在走馬觀花之中。
曾經威嚴神秘的宮闱,已全部成為專屬于他的領地。
二十八個長随共擡龍辇,五十幾盞宮燈煌煌耀耀,将四周映照得火樹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