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三郎的視野高了、遠了,才真正地察覺出宮中的一步一景、美輪美奂來。
他逛了幾個宮,忽然問道:“蔺多福,此處是哪裡?怎麼這般蕭瑟。”
蔺多福答道:“陛下,此處是清涼宮,先帝沐鳳止居住的宮殿,那沐鳳止惹了事,之後這兒便成了冷宮。”
景裕“哦”了一聲,興緻缺缺:“差人整理翻修了,去别處吧,這兒沒什麼好瞧的。”
他看了看四周,沒見着蔺南星的人影,哼笑一聲:“哈哈,伴伴他掉後頭了,朕的伴伴是真的沒來過後宮,到處都瞧着新鮮。”
他随口一說,倒也不急着把蔺南星召回來随侍。
畢竟伴伴日日都能陪他,宮殿他卻是第一日遊賞。
蔺大伴卻并非如景裕所說的那般,掉了隊,看眼花了眼。
蔺南星隻是忽然之間……
寸步難行。
他曾經苦心焦思而不得入内的宮殿,如今,一步,兩步,便跨了進來。
他隻消擡個腳,輕而易舉。
可又不隻是擡個腳……
他跨過的是,是冬夜一般漆黑、漫長的六年。
清涼宮。
他不曾進來過的清涼宮。
這裡是他驚鴻一瞥之後,連做夢都想進來的清涼宮——
數九寒天,銀砂空舞,此地積雪深厚,幾乎沒過高大來客的膝蓋。
舉目所見,是冷宮之内的草木蕭疏,松柏傾頹。
蔺南星手中的绛紗燈晃晃而過,宮牆脫漆,樹木缺皮;全無其它宮殿内瓊枝玉樹,月白風清之景。
蔺南星動了動腳踝,磕碰到“叮鈴”一聲,他俯身撥開雪地,正見半碗米飯躺在白雪之中。
他又撥了一撥,肉眼可見宮門口的地上染着許多髒污,像是米飯也像是油漬,層層疊疊,即使在冬日裡都有種黏腳的膩感。
他拳頭握緊,越過宮門,走向裡面。
古舊的井邊,放了一個個木桶、容器,積雪早已滿溢,幾乎要把這些物件包裹成雪堆。
四處罕無人迹,哪怕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切切實實地在此處活着,連日大雪,也早将一切掩埋無蹤。
主殿之内……
蔺南星向裡頭望了一眼,灰塵仆仆,寒氣刺骨,顯然久未住人。
他走到小廚房的邊上,才見到了一些生活的痕迹。
從窗外望去,柴房被清掃了出來。
裡面有張小榻,地上放了個銅盆,碳火早已熄滅,滿地都是灰燼。
——想來是因為此處狹小,睡起來更暖和一些,沐九如便定居于此。
蔺南星擡腳跨入柴房,屋内家具稀少,除了床榻便是小桌。
塌上堆了些衣物,被褥有兩床,其中一床十分熟悉,便是五年半前他塞給少爺的那床。
灰不溜秋,潮得發寒,卻也沒被少爺丢棄,或是拆了用做它途。
桌上的物件東倒西歪,應是灌鸩酒時經曆了一場騷亂。
蠟燭歪倒在地,兩本醫書也落在桌腳邊上。
蔺南星俯身撿了起來,其中一本直接散了架,灰塵四散,嗆得他悶咳了兩聲。
如此可見,沐九如的眼睛壞了至少有一兩年的時間,才連喜歡的醫書都許久未看……
他将書頁稍稍堆齊,放下之時見有一塊布團就在邊上,硬硬的一個,周圍有圈收緊的痕迹,被破碗裡的水漬浸濕了一半。
破碗橫倒着,碗口缺了一角,破口處有些暗紅血迹,碗底裡留了些澄澈的湯水。
蔺南星凜目一瞧,見有些藥渣沉澱其中;可這半點顔色也沒的液體,任誰也不會把它認做是藥湯。
他又回想起了逢力的話:“太平十年春天到太平十一年冬天……給他碳火、藥材……”
少爺就是靠這樣一遍遍地把藥味都煮沒了,反複喝着毫無功效的藥物,才撐過這疾苦的一年,熬到了今日……
他的少爺,在冷宮裡苦熬的日子,會想什麼?
——會不會覺得自己早已被世人抛棄遺忘,會不會覺得南星背信棄義,另投明主;才使得沐九如獨自一人,年複一年,在冷宮中衣不蔽體,饔飧不繼,百死一生。
蔺南星愁腸百轉,凄入肝脾,慢慢蹲了下去,扶起倒在桌邊的小凳,輕輕坐下。
木椅松散地搖晃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響。
月色朦胧,風刀霜劍、漫漫大雪侵入屋内。
銀花在半開的軒窗前積起一灘薄雪,也有一些落在了桌上,落入了面前的藥碗裡。
蔺南星垂眸望着陳舊蕭瑟的桌面,眼皮子下沁出一滴淚來,正落在那碗稀薄的湯藥裡,蕩起些許漣漪。
他想:我終是進來了,雖是,晚了一些。
……也還好,不曾太晚。
他伸出被凍得有些僵直的手指,擡手把那點冷卻的藥底飲下。
——此處是昔日的傷心地,卻也不會再成為他與沐九如的噩夢。
前頭的燈火已不明晰,遠得恍若天邊,映照得清涼宮更加凄清。
半人高的雜草随風而倒,露出被随意堵上的狗洞。
蔺南星回望一眼破敗的小屋,蕭頹的宮殿,起身離去,跟上景裕的轎辇。
他舐着嘴裡的些微苦澀,飲鸩止渴一般地不停吞咽。
“蔺廣……”
——害了他主子的人,他勢必要報回這份苦難。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