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團胡子粘得不太穩，維克多想道。

誠然，一般人很難把胡子蓄成大坨棉花糖那樣濃密，更别提還要把肚子吃得圓滾滾。除了孩子，所有人都知道購物中心裡的聖誕老人都是被雇來的特型演員假扮的。至于購物中心外頭的聖誕老人，通常都是熱心腸的市民扮演的。

維克多坐在咖啡廳外的遮陽傘底下，斜前方的桌面擺着一杯不再散發熱氣的咖啡。他把拐杖糖塞進嘴裡，舔上幾口，草莓酸味帶着薄荷的清涼一同刺激他的味蕾。他的右手握着鉛筆，鉛筆的尖頭斜面在紙上來回刷動，給筆下的人物服裝上色。

被搬到戶外的聖誕樹上挂滿了缤紛的彩燈，底下擠滿了興奮的孩子。高大的聖誕老人被他們簇擁起來，一邊發出“Ho-Ho-Ho”的三段笑聲，一邊彎下腰給他們分發禮物。維克多品嘗着嘴裡的糖果，目光穿過夜色、絮狀的飄雪與小“聖誕帽”們，打量笑眯眯的聖誕老人。

這位聖誕老人個頭太大，哪怕是肥大的紅袍也被他撐得像是修身裝。兩邊臉頰被塗上顯眼的腮紅，加上通紅的假鼻子，他看上去就像被戶外的寒冬折騰了好一陣子；還有那副老花鏡，快從假鼻子上滑落了，但他笑得太用力，硬是用臉頰肌肉把給它頂回去了。

維克多低下頭，用鉛筆給紙上的老花鏡勾粗輪廓。

聖誕樂曲一刻不停地從街道的購物櫥窗中傳出，隐約飄入他的耳中，旋律時而歡快，時而舒緩。在樂聲的包圍中，維克多自然而然無視掉了嘈雜的戶外音，進入給畫作補充細節的專注狀态中。

當他把一整根拐杖糖吃完，放下筆，從完成的畫作中擡起頭時，他那受歡迎的模特已不見蹤影。新來的聖誕老人接手了同行的“工作”，被另一批孩子團團包圍。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先生？”

維克多聞聲扭頭，看向站在桌邊俯視自己的聖誕老人——準确地說，應該是熱心扮成聖誕老人的男人。男人的一邊肩上背着肩包，身上仍舊穿着聖誕老人标志性的紅袍。由于彎着腰，聖誕帽尖頂的白色絨球垂到了他的腦側。常見的黑框眼鏡取代了原先的老花鏡，架在修長挺拔的鼻子上；鏡片後方與天空同色的眼睛閃爍着讓人難以拒絕的懇求光芒。雖然他摘掉了老花鏡和假鼻子，但兩側臉頰的腮紅仍在，讓他的外形兼具深邃的英俊與古怪的滑稽。

“當然可以。”維克多答道。

得到同意後，男人露出了感激的笑容。他低頭脫下肩包，坐到維克多對面的座位，然後把肩包放在膝蓋上。

“你是畫家嗎？”男人問他。

維克多的一隻手放在紙上，沒有刻意遮擋上面的畫像。“隻是個人愛好。”

“我能否……？”

維克多把紙遞給他，用行動回複他的請求。他單手接過那張紙，把紙轉了個方向放到桌面上，低下頭來。

他看着紙上的素描畫，唇邊綻放出堪稱賞心悅目的微笑，眉頭卻蹙了起來，似是有些局促。

“這……”他擡起眼眸，迅速瞥了一眼對面的維克多。在對上維克多直白的探究目光後，他臉上的那份緊張被腮紅襯得更加明顯。

他的嘴唇上下啟合，從喉中發出的聲音比先前要低上幾分，若不用心去聽，便會淹沒在反複播放的聖誕樂曲中。

維克多指了指自己的一隻耳朵，“我的聽力不是很好。”

他的原意隻是想提醒對方，沒想到這位年輕小夥反而坐直了身子，寬大的肩膀也向裡收攏了點。

“我的錯！”男人十分刻意地提高了自己的音量，聲線緊繃，如同正在面對嚴格的面試官。“我是說——你畫得很好！”

維克多的兩邊嘴角微微上揚，一方面是因為得到了男人的誇贊，另一方面是被對方的反應逗樂。

他特意點出了男人沒明說的部分：“我畫的是你。”

那雙蔚藍色的眼睛短暫睜大，随即被壓低的睫毛藏住一部分，與本人氣質不符的警覺悄然流出，很快又從睫毛底下隐去。而這些變化實際僅發生在一秒之内。

“我可以問一下原因嗎？”他說，緊接着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急忙止住話頭，傾身把一隻手越過桌面伸向維克多。“抱歉……克拉克·肯特。”

維克多看着那隻沒戴上絨邊紅手套的手，伸手握住它。“維克多。”

克拉克的手很暖和，不像是在寒冬中給孩子們分發禮物的人該有的溫度——或許是因為維克多的手太冷；或許是因為他的手套質量過硬足夠保暖。

維克多适時松開他的手，回答他的問題：“我在練習素描。如果這給你造成了困擾——”

“當然沒有！”克拉克急切地說。他現在看着倒有點愧疚了。“我很高興能成為你的模特。”

入耳的這番話與維克多舌尖殘留的酸甜是一個味道。維克多品嘗着這份甜，上半身往克拉克的方向傾去，注視着對方的眼睛。

“如果你能脫下這身服裝，我可以把你畫得更好。”

克拉克帽檐下的耳朵紅成了和臉頰一樣的顔色，可維克多依舊面不改色，顯得他才是那個有了歪心思的人。

他藏在桌底下的手握住了肩包，眼睛難為情地看往别處。在他的視野範圍内，周圍的座椅都是空的。咖啡廳外隻坐着他們兩人。

“你在等人嗎？”克拉克生硬地岔開話題。

“算是吧。”維克多回道。

克拉克看回桌面，視線落到維克多前邊的咖啡上——杯壁中的深色液體結了一層冰。“他讓你等了很久。”

“對于我們這種人來說，時間已經沒有了意義。”

克拉克輕輕皺眉。“聽起來有些悲觀。”

“其實是事實。”

維克多别過頭，望着廣場方向在黑夜裡閃耀的聖誕樹。雪花仍在飄落，聚集在聖誕樹底下的孩子被潔白的顔色點綴，伸出雙手接過系好蝴蝶結的禮物盒。“謝謝！”不同的孩子懷着發自内心的喜悅，笑着對聖誕老人說出相同的答謝語。

“你沒回斯莫維爾。為什麼？”

“……你是誰？”

不再是閑聊的口吻——克拉克在一瞬之間進入了嚴陣以待的狀态。維克多重新看向他，視線落在對方繃緊的斜方肌上。

“一個朋友。”維克多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