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甫一落下,大殿上數雙眼睛齊刷刷定住,一起打在顧啟章身上,接着又是一陣長久的安靜。
喬嶼捏緊了手指,耳朵裡除了聽到洋鐘嘀嗒嘀嗒的聲音,仿佛還聽到了每一個人胸膛一起一伏的呼吸聲。
她轉過頭,看到錢進的頭伏低,抵着地磚;他的幹爹,總管太監王全也将頭深埋在德淵帝腳邊,一動不動。
再看另外四個人,已經收斂了全部的情緒,隻是眼神還釘在顧啟章身上。
喬嶼也跟着看向顧啟章,發現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跪了下去,就跪在錢進旁邊。
她一愣,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大殿之上的李希源先她一步開口。
李希源低眉看着錢進,嘴角噙着一抹淡到幾乎沒有的笑意:“錢公公,孤聽說這次跟你一起去揚州的兩個錦衣衛都死了,你能活着回來,似乎還是沾了顧大人的光。孤還聽說,你在揚州城不過待了半日,這半日都在欽差行轅催着顧大人返京複命,怎麼有功夫去查顧大人在揚州收受賄賂的事呢?”
他的話才說完,李連祯就轉過了身,搖着頭歎了口氣:“太子久在宮闱,又是仁人君子,哪裡知道底下人那些腌臜事呢?子安辦的這起秋闱案子雖然功不可沒,替朝廷揪出許多揚州官場的蛀蟲,但是手段未免太過激進,糟了别人記恨。
這夥人将子安為了便宜辦案,不得不收受百萬銀兩的事大肆宣傳。所以,錢公公一進揚州就全知曉了,哪裡還需要特意去打聽呢?”
一番話口蜜腹劍,明着是痛斥揚州官員,實則在告訴皇帝,顧啟章在揚州不僅大肆受賄,而且鬧得人盡皆知。
喬嶼憋着一口氣,朝德淵帝看去,果然見他落在顧啟章身上的眼神逐漸冰冷。
“既然如此,今日殿上怎麼不見你們上折子禀告?”德淵帝忍着氣道。
羅敏道和李連祯立馬跪了下去。
羅敏道:“微臣是想着揚州的案子終于告破,是大喜事,顧大人雖然行事躁進,到底有功,所以才将那些彈劾顧大人貪賄的折子都暫且壓下不禀。”
“大喜,哪裡大喜!”
德淵帝聽了這話,簡直怒不可遏,他一拍龍椅上的扶手站了起來,指着羅敏道和李連祯罵道:“今日要不是錢進,朕還被你們蒙在鼓裡。朕派出去的欽差,就是這樣查案的,那以後大家都這樣查案,我大豐朝還有王法,還有甯日嗎!”
李連祯和羅敏道低着頭,似乎不敢回話。
德淵帝氣得身形一晃,李希源上前想要扶他一把,被他用力推開。
“還有你,”德淵帝平息了一下呼吸,睨了一眼喬嶼,指着跪在地上的顧啟章接着罵道:“你一個禮部員外郎,熟讀典故經綸,辦這起案子卻滿身銅臭。一個兩個都說你有功,有功在哪兒呢?朕真是瞎了眼,派你下揚州!”
顧啟章垂着頭,默默抵在地上。
喬嶼看着他,垂在兩側的手一點點握緊成拳頭。
是,顧啟章辦案确實手段不幹淨,他貪污受賄,她一開始也恨得牙癢,但是後來何詠跟她說,他家少爺貪污的銀兩,全經過孫巡撫的路子,偷偷布施給揚州城以及揚州城外那些貧困逃災的百姓了,他家少爺沒有昧下一分一銀,還倒貼了不少這些年攢下的積蓄。
她心裡越想越憤慨,正要大聲為顧啟章辯解,冷不丁看到殿上的李希源沖着她搖了搖頭。
她一頓,錯過了開口的時機,德淵帝也一甩袖子一錘定音:
“朕以後不想再看到你,等你知道什麼叫禮義廉恥,再出來做官吧。”
“是。”顧啟章磕頭領旨。
李希源一怔,正要求情,德淵帝不耐煩地瞥他一眼:“不用再說了。”
“兒臣——”
“不要說了!”
德淵帝怒喝一聲,李希源徹底熄火。
“跪安吧。”
陽光從高高的宮牆外照進來,灑滿了前路。
喬嶼背着從太監那裡取回的劍,走在顧啟章旁邊,眼睛盯着他腳下的影子,心裡斟酌着要說些什麼來打破沉默。
千辛萬苦返回京城,得到個罷官回家的結果,任誰都不會開心。
她想了半天,沒憋出一句話,耳邊突然一聲笑,打破了沉默。
“想什麼呢?”顧啟章含笑看着她,“想得眉頭緊皺。”
喬嶼打量他的臉色,見他仿佛沒有方才在大殿上的頹廢,眉眼也沒有耷拉下來,而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不覺暗暗松了一口氣。
“沒什麼。”她轉移話題,眼裡有點擔心:“我在想廣東巫蠱的事,是不是跟我師父傳的那封信有關。”
顧啟章悄悄籲出一口濁氣,順着她的話往下說:“這事确實重大,既然我已經平安回京了,你暫且在我府上歇一日,我叫何詠備上車馬,打點一下你和葉姑娘路上用的行李,明日一早就送你們出城。”
“好。”喬嶼點頭。
陽光順着喬嶼點頭的動作,劃過她側臉挺翹的鼻骨,透出一層晶瑩的光澤,恍若無瑕美玉。顧啟章看着,不由心頭一悸。他想起那日未說出口的表白,眼神輕顫。
見他停下腳步,怔怔地望着自己,喬嶼回頭看來:“怎麼了?”
“我……”顧啟章心裡打鼓,正要接着往下說,前方突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李連祯身邊的大太監三福疾步朝他們走來。
“顧大人,喬姑娘,王爺請你們過去呢。”
李連祯的馬車就等着宮門外,等喬嶼和顧啟章上了車,趕車的下人才一揚馬鞭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