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戴滿寶石戒指的手撩我垂下來的長發:“是自然發色嗎?”
太宰阻止了他:“如果我是你,而且還想要自己的手指,我就不會手賤。”
A幹部于是暴跳如雷地走開。
我替太宰整理領帶,在外人看來是親密無間的一對,我笑道:“你幹嘛攔他嘛,說不定我一個幹部不夠想勾搭兩個呢。”
太宰意味不明地說我不怕您不夠,就怕您一個都不要。
“這個地方是幹什麼的?”我問他。
“臭名昭著的俄羅斯賭盤,”太宰說,“玩過嗎,肆?”
什麼時候他連我的名字都稱呼上了。
我也隻能心裡一沉說:“哦。”
說話時,一個像司儀的男人搖鈴吸引大家的注意。這個房間除了黑手黨,居多的竟然是衣着奢華的名人。我看見好幾個頭銜是教授,醫生乃至法官的人。司儀笑着說:“我們今天新到了一批靶子。”
一批蒙着頭套的犯人被押進來,站到了打靶場的對面,織田說的賭場下面是死牢竟然是真的。太宰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
“如果不想看,我們現在就走。”
“不,”我也隻能這樣回答,“我以前經常玩。”
太宰靜默了幾秒,凝視我的眼睛:“你看起來不像他們那種人。”
他們,指的是排隊領槍,已經躍躍欲試的人。
“不過是自娛自樂罷了。”
我回想起來居然隻剩下平靜:
“去年冬天我住俄羅斯,那個地方冬季會很無聊,連熊都冬眠了,你也沒辦法找它摔跤和喝酒。每個人都得發掘自己的愛好,我的一位…室友,他的愛好是做飯,拉難聽的大提琴折磨我,以及思考人類的命運。我一開始嘗試看書,書看完了喝酒,酒喝完有些無所事事。直到我看見了室友書架上的左輪手槍。”
什麼是俄羅斯賭盤?
一把□□,六個槍膛内僅放一枚子彈,把彈巢撥亂後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六分之一的死亡概率。
我當時的原因是太無聊,還是根本已經有點壞掉了,像瓷器一樣修不好了,我甚至都想不起來。
我以為會看到太宰憐憫或鄙夷的眼神,但他沒有,他隻是說:“你輸過嗎?”
“隻有一次,”我微笑,“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連費佳那個精神病都覺得我難看得要死。
我不是傻子,子彈在什麼位置,我憑手感就知道得十之八九。
“然而那一次,他在槍上做了手腳。”
“子彈是一定會發射的,我不清楚,直到我看見了他的眼睛。我至今都記得他的眼神,很溫柔,像愛一樣。*隻是我已經扣下扳機了。那一槍沒有完全避開我的腦袋,我的側臉被炸傷,耳膜穿孔,休息了一個多月。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玩過這個遊戲,也發誓永不參與。”
太宰沒有接話,尋找着我耳朵上受傷的痕迹。我至今不戴耳飾,原因是受損修複後的皮膚過于敏感。當天晚上他問我的倒數第三個問題是:
“那顆子彈讓你感受到一些東西了嗎?”
我知道他的意思,愛,死亡,恐懼,什麼都好,來者不拒。
我遲疑了一會兒,說了真話:“或多或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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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太宰消失了一段時間。
第一輪遊戲很快要開始。據我了解,獵手都是付出了錢權或人情的代價才拿到入場券,被當成獵物的則是A幹部的敵人或欠下巨額賭債的賭徒,及其家人。規則是這樣,犯人玩這個遊戲完全是“自願”,他們每接受一次射擊,都能免除一部分的債務,每一輪開始前,他們也有一次叫停的機會。
直到五槍後,還活着的犯人重獲自由,而沒打死人的獵手成為本輪的赢家。
我的身後傳來一段對話,貌似在争辯“不能讓他上場”,“出了事誰負責”,最後是A一錘定音:“不要給那個瘋子的槍裡放子彈。”
受害者已經站定,兇手陸續上場。而在犯人隊伍的末位,一個人影引起了驚呼。那居然是□□自己的幹部。方便活動摘掉了領帶,襯衫卷到纖細小臂的位置。他看起來像高中畢業舞會上,準備去接女伴的年輕人。太宰的手裡舉着一把左-輪-槍。
他同時會是自己的兇手跟受害人。
在所有人瘋狂的掌聲中,在太宰朝觀衆鞠躬的誇張動作裡。我隻有一個想法,就是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有一雙待宰羔羊般的眼睛。
或是有意或是無意,他站在我的正對面。
契诃夫說什麼來着?
如果故事裡有槍。
它就非得發射不可。
三發槍聲後,場上的人倒下了一半,輸家離場,歡呼聲加倍。身後A幹部騰地一下站起來,用破音的嗓門說“槍拿混了是什麼意思?!”
我猛地望向太宰治。
他自始至終沒有離開我的眼睛。他知道槍膛裡有子彈,這是他為自己選擇的俄羅斯賭盤,也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時刻。
“碰!”
“碰!”
又是兩聲槍響,本輪比賽結束了,赢家是唯一站着的人。有人歡呼有人松了一口氣,而太宰沒有把槍放下來,好像手舉得太久,已經僵住了。我看見了他的眼神,悲哀中透着狂氣,他不會停下來了,不是在這個時候。
笑容裡,他沖我比了一個口型,那句話是:Will you cry for me?
然後他扣下扳機。
“碰!”
這個夜晚終于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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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說,覺得牙齒咬得過分用力,“絕不。”
我不會再接受任何人強加給我的遺言了,也不會事後拿自己的命賭一個六分之一的概率,隻為了能感受我凍僵的心跳。
因為那顆子彈,我再世為人。
我阻止得太急,直接抓住了槍管。震傷跟燙傷讓我流血,像一條豔麗的河順着手臂淌進我穿的紅裙子,幾乎看不出區分。當夜的狂歡聲中,太宰治似哭非笑地問了我最後一個問題:
“您為什麼非得阻止我不可呢?”
“你真的不知道嗎,太宰治。”
半邊的身體震得發麻,在仿佛是煙花傳來的轟鳴聲中,我伸手捧住了他的臉。他用臉頰貼住我的掌心,根本不管血會不會弄髒他的眼睛:
“求救的那個人難道不是你嗎?你的眼睛對我哭泣,說着[請不要放棄我,拜托了]。于是,我便沒有放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