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完了一個彈夾,卸下來丢在地上,好在拖鞋裡塞了一枚。我的手很久沒這麼穩過了,面無表情地又開了幾發,耳朵捕捉到的都是空彈的咔哒聲。後坐力震得手掌發麻,我一發子彈都沒有了。轉過頭,太宰用槍指着我的太陽穴,陰鸷中透出一點茫然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我會把子彈浪費在一個死人身上。
太難看了。
我怎麼會拿死者洩憤呢?
“你剛剛提到了□□的首領,”電光火石間,我慢慢問,“能稍微解釋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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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完了這一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這個世界的橫濱進入了初秋,寒氣完全不是我身上的夏季晨袍可以抵擋的。教堂周圍的法國流亡傭兵的屍體很多,一槍斃命,看起來是織田作的手法。我扒下屍體的防彈夾克和裝備,順手把屍體掩埋了。
那座密林一共有16具屍體,太宰開始一言不發地跟着我,我挖了幾個坑之後,他也找來了一把鐵鍬。我們把紀德和他的部下埋在一起,剩下唯一沒被安葬的人是織田作。
我就是沒辦法把屍體和織田作聯系在一起。
況且我也沒有資格。如果真的要安葬他,我情願是我的織田作。
倒不如說這個念頭剛起了波瀾,我腦子裡已經在思考殺誰了。
膝蓋痛得很厲害,我勉強止了血,那些法國流亡軍人身上的違禁品很多,的确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連精神一塊兒堕落了,倒也方便了我打了一劑嗎啡止痛。我的耳邊再次傳來扳機微扣的聲音,太宰冷冰冰地問:
“你要去哪兒?”
我說我要去問森鷗外一個問題,接着回家。
“太好了,”他說,“你知道自己的目的地。那麼我呢,我該去哪裡?”
他在沉默中流下眼淚。
“把你的手伸出來,”沒有筆,我蘸着血在他的前臂寫下一串武裝偵探社的地址,“對了,你有辭職信嗎,我可以幫你交給你的前老闆。”
“我們還會再見嗎?”太宰垂着眼睛問。
[書]平靜地說,還是不要太給他希望的好,一個世界連續拜訪兩次是極為罕見的。就比如這一次的太宰和我之前見過14歲的太宰,他們就不是同一個人。
我反問:“你還想再見我嗎?”
太宰用力地點頭。
“既然如此,”我承諾,“總有一天,我們會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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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港-黑大廈樓下,我被攔了下來:“我是來送你們幹部的辭職信的。”我揮舞着手上的白紙。
守候在入口的兩名黑手黨用槍口對準我,呵斥我離開。我快速移動到他們面前,繳了他們的械,将兩個人扔到一邊。港-黑的财力同樣體現在玻璃門的材質——一種昂貴稀有的防彈材料。我卸下其中的一扇頂在身前,擋住密集得發指的子彈,一直走到電梯口。
廣播裡愛麗絲的聲音溫馨提示:有敵人入侵,見到陌生人格殺勿論。
電梯開門的同時,我接住捅出的匕首,把偷襲者甩出電梯,順勢将他的胳膊扭脫了臼,我摁鍵阖上門。
透明電梯包廂一股進口香薰的味道,鋼琴伴奏舒緩,我不小心順着節拍點起腳尖。
地面的景色如走馬燈般在我的眼前一晃而過,逐漸縮小。到達十一層的時候電梯突然停下了,我捕捉到鋼門外嘈雜的腳步和上膛聲,踩上電梯的扶手,用匕首鑿開通風口,翻身上到電梯頂部。在我抓穩電梯井壁的同時,鋼纜崩斷,沉重的玻璃電梯直直地墜向地面。來不及思考,我扒開電梯口的一條門縫,被自下而上的爆炸沖擊掀進十一層的室内區域,直到撞上辦公桌,趨勢被阻止。
靠坐在辦公桌後,我的背被桌緣磕得有點痛,等待這一波的機槍掃射結束。辮子繩斷開了,頭發披下擋住了我的眼睛。我拿起一根打翻在地的黃色橡皮筋,重新把頭發紮上。
對方換彈夾的時候,我從辦公桌後翻出去開槍。
上到四十層,我的情況還算良好。四肢隻有一些擦傷。
手心黏黏糊糊的,血順着指尖滴落,會讓我的槍托打滑的。我在雪白的牆上蓋滿紅手印,很早以前我就想這麼搗亂了。
接着我遇到了有一面之緣的芥川君。
其實我還是松了一口氣的,畢竟來的人不是中也。我總不能打兩遍中也吧?
那誰身體吃得消。
打暈芥川付出了我很大的代價,我順便把太宰的辭職信塞進他的懷裡。在女士衛生間,我坐在馬桶蓋上喘息,用唯一能動彈的手捂住大出血的腰側。濡濕的上衣呈現出更深的色澤,把我手掌的紋路染紅。我撩起下擺,拖出長長的雪白卷紙來裹傷。
在首領辦公廳,我敲了敲門,沒有聽到請進的聲音,我開門走了進去。
“抱歉,”我說,“我的鞋底有點髒。”巨幅地毯以白銀和鏽紅為主色調,被我踩出了一串紅色的腳印。
“沒關系,你要來喝茶嗎,加糖還是加奶?”
森鷗外穿着首領制服,氣定神閑地坐在寫字台背後,“初次見面,下次我應該就會記住你的喝茶偏好了,女士?”
他的停頓有問我姓名的意圖。
“茶就不必了,”我說,“我隻想問一個問題,問完我就走了。”
"介意先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嗎?監控裡,您雖然入侵了□□,但一個人都沒殺,可以問為什麼嗎?"
我盯着天花闆醜陋的油畫思考了一下:"我想嘗試一下這有多難。"
“原來如此,”森鷗外戴着白手套的修長手指交叉,“是來問我為什麼是織田君的嗎,還是為什麼要把他孩子的住址洩露給Mimic,間接害死了他們。”
他的笑容無限趨于變冷:“他是港-黑的人,為港-黑而死很合理吧。再說他收養的孩子了,一個殺手,哪怕發誓不再殺人了,難不成還指望自己有什麼好下場嗎?”
我的笑聲終于抑制不住了。
解開頭發,我梳理發絲之間的血塊:“我其實是想問,為什麼是紀德呢?”
“他和森先生你應該是同一類人吧。常暗島戰争的軍官,從英雄淪為戰犯隻在高層的一念之間。既然如此,你殺死他和殺死過去的自己有什麼區别呢?你給他設下圈套,利用了他的死,和曾經踐踏過你的人又有什麼區别?”
森鷗外的瞳孔慢慢放大。
忽然之間,他的口吻仿佛沒那麼尖銳了。輕描淡寫地笑了:“你說的那些我早就不記得了,弱的一方棋子被強的一方吃掉有什麼錯?一個底層成員能換一張異能開業許可證,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劃算的交易了嗎?”
“是裱在牆上的那張嗎?”我禮貌地問。
“是的,”森鷗外道,“即便你想為織田君報複,我作為首領的功績也好,責任也罷,已經實現了。倒不如說,有您這樣體貼的女性友人在,當初織田君走向毀滅的時候……”
他露出一個惡意的愉快笑容:“您在哪裡呢?”
“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您打算怎麼走出港-黑呢?”
“這一點就不勞你操心了。”
我擡起槍口,對着相框裡的異能開業許可證連開五槍,即便知道保護着這一紙珍貴文件的是防彈玻璃,我有我的挫敗感需要發洩。
最後一發特制的子彈,我打碎了落地窗。
我疲憊地命令書:“替我把通道打開吧。”
我走到窗邊一腳踏空,在我下墜的中途,我看到上方邊緣森鷗外伸出的手和繃緊的表情。一個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的男人,賺取全部勝利果實的人,怎麼還會露出想要一樣東西的表情,又怎麼會和不甘聯系在一起?
我的背落在繡花床罩,承受不住體重,床罩的頂部被撕破,我掉下去砸碎了床闆。
失血和耳鳴的眩暈中,我房間的門被強行撞開,我看見了一雙鎏金色的眼睛,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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