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雨下累了,停了。
窗邊的女孩呆坐了一晚上。
沒幾件事,卻理了又理。
一目了然的取舍。
可她心裡還有掃不完的障礙。
不敢告訴萊恩。
也不能告訴萊恩。
有關她想一個人偷偷尋找辛夷死去真相的事。
若真如老家彼時傳的那般,她媽媽是罪大惡極的販毒分子,害死了曾救過她命的萊叔叔,那她斷然不能與萊恩講!
她執意留京的真實原因。
一個字都不能與萊恩提。
她隻能出爾反爾,單方面撕掉與萊恩畢業就回雲南的約定。
或許,還有一個與萊恩的約定,她也無法繼續保證遵守了。
若告訴萊恩她為何非留下來,他絕對不會同意,也不會支持她這麼做的!
因為,萊恩從小就要她一遍遍起誓: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她都不能拿人身安全開玩笑。
一起長大的那些年,她向萊恩頻頻保證過的,絕對不讓自己以身犯險。
那些年涉世未深的她,故作一臉認真,配合繃着一張嚴肅臉的男人,向他小雞啄米式點頭應下的誓言,早就重如千斤鐵。
可是——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
“媽媽,你怎麼哭了?”
“沒事,媽媽是因為高興。”
教她唱一首《歌唱祖國》卻把自己唱哭了的女人,怎麼可能去做傷害國家傷害人民的事……白芍不相信,從不相信。
更何況,退一萬步講,若外人嘴裡議論的種種屬實,她怎麼可能心平氣和地嫁給萊恩,然後一起在邊境小城坦然與他相守到老!
她可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
所以,留下來,查清楚,她的媽媽,不是毒販,更沒有害死萊叔叔。
隻有這麼一種磊落的真相之下,她才可能毫無顧忌地去牽萊恩的手,才可能沒有半點愧疚地與他共度此生。
可現實是悖論。
無法調和。
不能兩全。
她若想查清楚,就隻能先放掉萊恩,松開他的手……甚至于,傷掉他的心。
被萊恩可憐,撿回家養的頭五年,她借着孩子的模樣與心智,沒臉沒皮地享受着他的悉心照料。佯裝不懂人世間的恩怨情仇。騙過了萊恩。也麻醉了自己。
甚至自欺到偏執認定:她與萊恩,就是真真切切的一家人。
家人,就該互幫互助,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之後,長到18歲,她有了成熟的大人年齡,以及稍稍成規模的自信,卻偏偏撞見了萊恩親吻金雪茶。于是,帶着一顆支離破碎的真心,她負氣離開。
斷交的大學四年,她生萊恩的氣不假,可骨子裡終究不敢奮起與金雪茶争個輸赢高低,亦真。
一個有恩,一個有仇。
誰輸誰赢,一目了然。
金家是伸出援手支了陷于窘困之境萊恩一把的大好人;而她呢,啥都不是,還背着一條從不敢正視的人命血債。
所以,她懦弱了整整四年。
整整四年,1400多個日夜,隻敢一個人躲在一座喧嚣無邊的大城市,淹沒在熙攘流動的人群裡,自我推搡,自我折磨,自我限制。
自我吞咽着,種種難受與不甘。
午夜夢回盡是無法與人啟齒的苦澀剮心。
然後呢,那年夏天,理智擦槍走火,她沖破了心理那道堅/挺九年的鋼鐵防線,愣是伸出雙手,摟住了萊恩的脖子,把他攻克了下來。
直到得到他熱烈回應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這樣一個萊恩,有多好!
原本隻想貪婪那年暑假,為期一個月不受任何限制地去愛,去被愛。
可或是上天垂憐,多給了她三年。
于是有了異地戀的研究生三年。
……
人心如同命運,有時就是一場赤手博弈。
一時難下勝負定論,可開頭就寫了結局。
白芍苦想一周,本來預想的是,等這次萊恩來北京,就直接跟他說,想暫留北京工作兩年,攢點大城市的職業經驗。
若萊恩同意,那最好。
若他不同意,那她願意分手。
可偏偏,在那麼關鍵的一個時間節點,突然出現了一個不請自來的天南星,把萊恩先前已有兆頭的“誤會”,徹底坐實。
留京工作期間,利用天南星對她的好感,接近天家,接近天海龍,從而一步步靠近那個真相——這個預設的版本,“萊恩不知情”為大前提,現在不得不改了。
而或許,她原本那個計劃,若萊恩不同意分手但同意緩兩年,那屆時工作滿兩年,若仍尋不到她要的那個真相,一切便是徒勞,又回到了最初的死局。
所以,原計劃,有且隻有一個可行性選項:讓萊恩同意分手。
若他不同意,那就讓他不得不同意。
所以,天南星臨門一腳,許是天意。
老天來幫她解這道噬心難題了。
像萊恩這樣一身傲骨又不服輸的性子,隻有讓他意識到,她變心了,他才可能松手,才可能放手許她離開。
傷掉他的心。
是唯一的最優解。
也是,倘若她苦苦求得的那個真相,被證實是不堪的,那她也沒資格擁有萊恩。
若被證實是假的,那往後,她還是可以回去看看萊恩。
倘若彼時他身邊已有真正珍惜他的女孩,那她就祝他幸福。
不論怎樣,她與萊恩做不成愛人,至少還可以是家人。
至少可以退回到她18歲前以哥哥妹妹相待的家人狀态。
她信萊恩,對家人,他不是那麼計較的人。
也信自己,可以強迫戒掉對萊恩的依賴。
因為沒有哪個嫂子,會喜歡一個壓根沒血緣關系的妹妹,對丈夫有頗多依賴。
更何況,還是一個有“前女友身份”的妹妹。
·
需玉英攔不住好兄弟,又得不到跟着一起出門的允許,隻好眼睜睜目送他離開,對着背影急吼三遍,“有事打我電話啊”。
萊恩執意要回去。
公寓那傍晚的事,需玉英看得足夠明了。
他不熟悉這個女孩,可顯然當時她的處事,并不合适,她都沒有當場拒絕那個海星!
還有,這男人做起三,夠理直氣壯的!一套套的把他給自信的,真令人嘔!
萊恩要在天亮前,回到那個公寓。
有些事,不适合過夜。
他已經吃過不及時處理的虧了,不想再吃。
·
鑰匙轉動的“咔嚓”聲,輕微又克制。
沙發上沉沉睡去的女孩,沒有察覺。
就她一人在這裡。
半夜上門的男人,斂眸站定。
玄關處,一場荒誕的慶幸,兩秒後刺心。
落地台燈的昏黃暖光圈在女孩身上,像裹了一件輕柔的淡橘薄毯。
清秀眉宇間化不開的愁結,在蓋章這不是一個松弛的夜。
換上拖鞋進屋的男人,一步步走近,待彎腰拿起一旁的遙控器,稍稍往上調了兩度。
怕身上的酒味驚醒她,趕緊轉去衛生間,快速沖了個澡。
再出來時,換上了幹淨的白t短褲,和她一樣的家居服。
千言萬語,總得說清。
那會撞見,轉身走掉,是不想彼此在外人面前都陷入難堪。
眼下隻有彼此,應該什麼都可以說清楚的。
輕輕地把熟睡的女孩撥到自己懷裡,忍不住伸手去點緊蹙的細眉。
所以,芍芍,是我讓你為難了麼?
你怎麼連睡覺,都這麼眉頭苦鎖?
……
白芍閉着雙眼,感受着夜半回來的男人動靜。
她不睜眼,因為不知如何面對。
人最感性的時分,就是這會。
午夜夢回,什麼都不真切。
什麼都容易被放大,尤其過心的情緒,誰掂着,份量都不低。
“芍芍,你不要我了嗎?”
男人黯然垂眸,自言自語式低喃。
想了這麼久,他隻想問這一句。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差點讓裝睡的女孩,睜眼瞧人。
可她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一時被挑起的酸澀,過鼻,屠心。
是啊,獅子哥,我要不起你了。
·
“……”男人一個顫栗,彈開雙眼,發現懷裡空了,“芍芍?”
廚房的人聽見聲音,立馬往外走幾步:“獅子哥,你醒了?”
“噢。”萊恩從沙發上起身,視線落在她手裡速凍馄饨的包裝袋上,“我來煮,你餓了吧。”
“不用,你再睡會,我已經都下下去了,熟熟很快的。”白芍努力沖他笑了笑。
一切仿若從前。
視線又撞,眼神同頻,兩人不約而同避開了對方。
萊恩向她靠近兩步,故作輕松道:“你今天有安排麼?”
“噢,上午要出去一趟。”已轉回廚房湯鍋前的白芍,輕柔給他一句。
到她身後的男人身子明顯一僵,唇瓣兩貼,又松開,克制問:“是、去學校麼?”
“不是。”白芍不想騙他,漏勺在鍋内輕輕一攪,馄饨在沸水裡一個個亂跑起來。
“獅子哥,我上午,要去一個公司,看看。”
“天海龍的公司?”萊恩秒接,他聽到了。
“咣當”一聲,漏勺滑落湯鍋裡——
白芍手一縮,避開了濺出來的熱湯滴,擡眸撞入男人眼,結巴确認:“獅子哥,你認——認——認——識天海龍?”
“不認識。”話出去快了,萊恩察覺露餡,“但見過。”
“啊?哪裡啊?”震驚升級!
“很多年前,他來會所消費過幾次。”想了想還是順着說,問題不大。
“……”
不……不對!
“那你怎麼知道天海龍是天南星的爸爸?”白芍腦子轉得快,一下揪到不合理處。
“他有帶他兒子來。”萊恩知道她會問到這點。
“……”白芍驚得呆愣盯人,定格的不可思議。
數秒後,視線随着萊恩,看他捏起掉落的漏勺,将變胖的馄饨攪了幾圈後,蓋上了鍋蓋。
以為他還會多說幾句補充,可并沒有。
“獅子哥,那我怎麼沒見過他們?”努力在回憶裡搜刮了一圈,白芍毫無印象,所以以為萊恩撒謊,另有隐情。
“嗯。”重新面向她,萊恩決定如實說,“來得不多,而且來得都比較晚,到了就找金老闆娘去包廂吃飯,你都睡下了,沒看到正常。”
白芍聽後雙眉反而蹙深了。
想起她第一次把天南星介紹給萊恩時他的反應,好像有些對上了!
……隻是,又哪裡不對?
“芍芍,你決定暫留北京工作了麼?”
人又轉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