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心不在焉起來,機靈的眼珠到處亂瞄,暗暗琢磨,該用怎樣的借口告辭。
然而,接下來随岚輕聲吐出的話語,立刻攫住了阿水的注意力。
“你并非無父無母,你父親還活着。”
阿水呆住了:
“我父……父親還活着?”
“但是他非常不好,身子很弱,病得很重。”
阿水的眼睛紅了:“他……還能活多久?”
“不好說,但也沒那麼快死。他身邊有一些人,需要他活着。”
阿水霍然起身,死死地瞪着随岚:
“你是誰?”
随岚緩緩睜開眼睛,見阿水滿臉戒懼,笑道:“我是個走南闖北的蔔者,卦中算到什麼,我就說什麼。”
阿水不信:“那你還算到什麼?”
“我還算到……”
随岚也站起身,試探地向他伸出一隻手,阿水忍着沒有躲。那手便一直伸到阿水的頭頂,捏住一隻狗耳朵,輕輕用力,就拽了下來。
“……阿水不是狗妖,就是個人類小孩子嘛。”
阿水吓了一跳,惶然四顧,見無人注意他們,才一把搶回假狗耳,重新戴在頭上。
随岚“哎”了一聲:“你戴歪了。”要伸手幫他正一正,被躲了過去。
随岚也不緊逼,收回手,把自己的雞零狗碎一點一點往竹盒裡收揀。
“阿水雖然極力隐藏口音,但先生我在中容國待過一段時間,還是能聽出來,阿水是中容國人。”
“……”
“先生我啊,在中容國聽說了很多奇聞逸事。其中有件最奇異的,要不要講給你聽聽?”
阿水的眸中蓦然閃現一絲狠意。
此刻兩人離得極近,随岚敏銳地捕捉到一點細微的風聲,不動聲色地将手向下一按,按住了阿水的手。
阿水手裡握着一把雪青的牛耳尖刀,刀尖已抵在随岚腹上,隻消再向内一寸,就能讓他腸穿肚爛了。
随岚無奈歎了聲,手上微微施力,硬是壓着阿水坐了下去。
“急什麼,聽先生我說完,再動手也不遲。”
阿水的神情愈發驚異。眼前這人——也不知是人是妖——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樣子,力氣竟然這麼大。
分明已經圖窮匕見,還恬不知恥地自稱先生。
“你……到底是誰?”
随岚微笑:“我是誰,不重要。”
他略帶傷感地喟歎一聲,竟然真的講起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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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岚講的這個故事,就發生在中容國。
中容國面積不大,地處東南,遠離中原。中容國境内河流平緩,水源充足,國人又善于掘井修渠,不像其他國家部族那樣仰賴向神族求雨,所以自古而來,都不是個崇神的國家。
中容國王室姓景,這一代的國君名叫景溯,更是雄心勃勃,要從東面的高前山挖一條大渠下來,灌溉國内所有的農田。
這工程聽上去利在萬民,實則耗資靡費,連增課役,工期已綿延十載,還未結束,百姓頗有怨言。
直到有一日,這不敬天地的工程終于觸怒了天上的神明——河伯沉湯。
那時中容國的都城正在舉辦一場盛大的慶典。慶典設在王宮門前的積慶樓,樓中開了百家宴,除了文武百官,還有許多都城的百姓一同觀禮,國君、王後和太子現身積慶樓頭,與民同樂。
就是在這時,河伯身披祥雲、腳踏四龍出現在半空之中。
河伯厲聲斥責國君狂妄悖逆,不敬神明。河伯說,高前山是帝台池所在,若高前水渠挖通,将擾亂大荒地脈,引起無法收拾的大洪水,屆時,整個大荒的生靈都要遭殃。
說完,河伯便挽起濯天弓,射出龍髓箭,将中容王後釘在了王座上。
王後的鮮血順着金色的箭矢噴湧而出,她被當胸射穿,身體化作了一條銀白色的大魚,魚頭晶瑩碩大,卻有十個魚身,像銀白色的水草,散落下來。
河伯道:看看,你們敬愛的王後,其實是一隻何羅魚妖啊!(注1)
中容國民驚駭莫名,俯首哭泣。
魚妖的鮮血淌滿了禦座,染紅了半邊積慶樓。而與此同時,宮宴上的瓊漿美酒變成了泔水,肴肉香果都化作腐蛆。
百官和百姓都恍然大悟,國君執意要修水渠,勞民傷财,都是受了妖後的迷惑。
妖後的目的,是要引發洪水,淹沒陸地,令大荒成為魚妖的樂土。
河伯遂祭起一個琉璃玉淨瓶,魚妖化作一道白光,被收入了瓶中。
何羅魚妖被河伯所收,中容國君也得了瘋病,再難擔當國君之責。幸好,中容國太子景洄是國君與前王後所生,并非妖後所生。
百官跪請太子繼位時,卻發現太子已經憑空消失了。
實在無法,隻好請出國君那閉門隐修的王弟——太子的王叔景遊,擁立為新君。
這一場權力更疊,被百姓們成為“積慶樓之變”。
說到這裡,随岚長歎一聲:
“小太子今年才十三歲,自幼養尊處優,卻突遭變故,孤身去國,身邊沒有一個能相信的人。真是勇敢,也真是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