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掙紮良久,景洄終于做了決定。
他決定相信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吊兒郎當,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
“你離開國都的時候,父王……怎麼樣?還有母後她……”
“你父王病得很重,但新君很需要他活着,來維持自己忠孝仁義的名聲。至于你母後……有傳說是被河伯收去了,也有說是當場就……”
淚水劃過景洄髒污的臉頰,沖刷出兩道白印。
“神明,就一定是對的嗎?我不服!”
随岚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對錯的标準有很多,強弱則很容易判斷。神界和人間都鄙夷妖界的弱肉強食,但整個三界,又何嘗不是弱肉強食的世界呢?
至少,妖怪們還擁有一點坦誠。
“随岚先生,我來七婼山,是為了尋找母後的同族,我願以國寶為質,借兵打回中容國,救出父王母後。”
随岚:“太子一路走來,覺得妖族中,有你能借到的妖兵嗎?”
景洄:“……”
對于如此天真的少年來說,指出他的天真,本身就很殘忍。
随岚道:“你父王讓我告訴你,不要寄希望于妖族。你母後在妖族中已是特立獨行,妖族貪婪自私,從來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他們不會為了她去挑戰神族的。”
景洄的臉色蒼白下來。
這道理,他在厘山的這段時間,已經漸漸明白。此刻由随岚口中說出,仿佛斷絕了他在世上最後一線希望。
“那我能怎麼辦呢?我隻學了一點法術,我很弱,我完全沒有用!如果從前,我和母後學法術的時候再努力一點……如果我年紀再大一點……”
他捂着臉,淚水從手指縫裡流出來。
随岚摸摸他的肩膀:
“你就是再努力,也改變不了今天的結果。……人生在世,有很多無法掌控的事,倒不如放下得失公平之念,随波逐流,也是一生。”
景洄怔然半晌,忽然醒悟:
“你不是來幫我的,你是替叔父來勸我的。你們想讓我忘記一切,變成個孤魂野鬼,到處流浪,苟且偷生?”
“……像你一樣?”
随岚下意識捂了捂胸口。
這孩子說話,侮辱性怎麼這麼強呢?
景洄的恐懼和怨恨已經憋了太久,無處宣洩,此刻便如出閘的洪水,全部傾倒在随岚身上。
他把匿光珠扔給随岚,恨聲道:
“你不就是個傳信人嗎?信已傳到,你還在這裡幹什麼?快滾!”
說完,景洄使了個縱地金光術,飛快地躍離了大榕樹。
“……”
縱地金光術,是凡人可修習的法術裡最基礎的一種,練得純熟,可以日行千裡。景洄這道行,約莫也就能日行百裡,比狂奔快那麼一點點。
他說後悔從前沒好好學法術,确實是真心的。
随岚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追。
按理說,老國君的委托他已經全部完成了,再吃他幾盤芙蓉相思糕也不打緊。隻是,那孩子眼中,有一些極為自苦的東西,打動了他。
無論是誰,倘若把這世界上的悲劇都攬在自己身上,早晚是要被壓垮的。
随岚還是追了上去。
他的縱地金光術自然比景洄的好一些,隻是慢了一步,不好判斷方向,山裡的路又長得都差不多,稀裡糊塗亂撞了一會兒,終于看到了景洄的蹤迹。
此時天色黃暗,樹林中幽幽的霧氣升了起來,景洄的身影在遠處立着不動,被霧氣扭曲得模糊。
山風與蟲鳴中,忽然傳來響亮的嬰孩哭聲,悲凄疼痛。
哭聲是從前方而來的,景洄想必比他更早聽到,這才停下了腳步,認真聆聽。
随岚心中一凜,高叫:“不要過去!”
嬰孩哭得更加凄厲了,仿佛有人正對世間最無辜的生命施加淩遲火燎之刑。但凡嬰孩的母親活着,絕不可能容忍這樣的哭聲。
景洄回頭看了随岚一眼。
也許是被同樣失怙的痛楚攫住了,他迅速轉身,朝那哭聲狂奔而去。
随岚低罵:“愚蠢!”
腳下卻不敢停,還是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