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五七
且說寶钗這裡得了信,知道燕臨和仝規真有交情,立時覺得有了希望。于是她命人備了禮,打算上忠毅侯府來見黛玉。
李纨這些日子見寶钗總出門,覺得不好,又聽說她要去忠毅侯府,便道:“弟妹,咱們還有熱孝在身,登門拜訪總不相宜。再說,她們沁姐兒放定是喜事,你上門豈不是沖了?”
李纨是長嫂,又是國子監祭酒家出來的,這些規矩禮儀門清。被她這麼一說,寶钗不便再說什麼,隻能強笑道:“還是嫂子考慮得周全。”
九月十二,是賈母五七正日,黛玉上門吊唁,可讓寶钗逮到了機會。更衣的功夫,寶钗就尋了來,急切地将事情和盤托出。
黛玉也并非全不知情。燕臨早就與她說過這個案子。
“我恐你心善,應了她什麼,所以跟你說這些……”燕臨小心翼翼地說道:“那薛蟠若是吸取教訓、安分守己,也就不會有京城裡這樁案子了。可知他是個不知悔改的人。”
黛玉嗔道:“我早說過,我可不是徇私枉法羊舌鲋。漫說是我表嫂的兄弟,就是我的親兄弟,做下這等事,我也難開口的。自古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何況是兩條人命,視天理法度為何物?”
燕臨想起黛玉表姐之事,當初迎春被騙婚,黛玉再心疼迎春,還是說若是“兩頭大”,對前妻不公,可見她是個極明事理的。于是燕臨一笑帶過,不再多言。
聽得寶钗開口,黛玉歎道:“嫂子的這位兄長實在太過了,倒讓姨媽和嫂子操了這許多心!”
寶钗死死地盯着黛玉,仔細聽她說話。
“這‘留養承祀’需聖上親批,下面的人豈能做主?這可是‘大不敬’之罪!”黛玉想了一下,又道:“朝廷有‘八議’制度,嫂子祖上紫微舍人,乃先皇舊臣,或能奏請聖上恩準特批。”
所謂先皇舊臣,這先皇是太上皇的父親,當今的祖父,當今見都未曾見過她先祖,又怎會願意網開一面?
寶钗着急起來,道:“這都是老底子的事了,聖上未必能想起來。如今表妹夫正當紅,若他能提上一提,聖上必能準的!”
黛玉蹙眉,搖頭道:“說什麼紅不紅的,你不知,因與國公府沾着親,這次查案的事,蔡大人都沒有用他。朝廷有‘回避’制度,他豈能不遵?”
寶钗心道:好啊,如今做了四品诰命,張口朝廷,閉口規矩的,竟然連人情都不講了,素日裡白疼她了。
寶钗壓下火氣,繼續哀求道:“既如此,妹妹總不見得要看着我們家絕後吧?我因想着我哥哥尚無無子嗣,且又是獨子,我母親如今年老體衰,故求一個‘聽妻入獄’,為我薛家留個後。”
寶钗是個聰明人,深谙求情之法,黛玉剛剛拒了“留養承祀”,便很難再拒絕這“聽妻入獄”的請求。
聽到這裡,黛玉有些呆住,她看向寶钗,忽然想起多年前寶钗說過的“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隻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①,這句話應該是寶钗少有的真情流露之時的心底話。
钗黛二人相識多年,黛玉在此刻第一次真正洞悉了寶钗最隐秘的心思:薛蟠從來恣心縱欲,就算此番僥幸脫罪,也難悔改,隻怕有朝一日頭腦發昏還會鬧得天翻地覆、阖家不甯。但若他留下一子,薛家精心培養,長大成人,那或許還有希望。
寶钗眼底那抹痛苦的神色讓黛玉明白,她這是要放棄唯一的哥哥了。
想這些年來,寶钗心中對這個唯一的哥哥可謂又愛又恨,說來他在外頭再混賬,但對薛姨媽孝順、對寶钗也很關愛,所以寶钗屢次為他周全,便是因着他丢了入宮待選的資格,也未曾埋怨。
可是這一次呢?
寶钗已經徹底絕望了。
頭一回的香菱案,把薛家“領内庫帑銀”的世襲資格折騰沒了,他們家費了好大的力氣,又想法子在戶部挂了名,領一些臨時的差使,維持阖府的生計。這回京裡又打死人,現如今連這個臨時差使也丢了。
寶钗眼見家業凋零,兄長不肖,心中苦痛,無以複加,她緊緊抓着黛玉的手,泣道:“妹妹,瞧着我們素日的情誼,你幫幫我,幫幫我!”
黛玉心慈,見寶钗這個模樣,也不禁落下淚來。縱使寶钗再争氣,命運卻終受人擺布,便如同那掉入沁芳閘的落花,不知要流向何方,天下女子莫不是如此。
但黛玉記得燕臨的叮囑,也深知徇私枉法之事不能做,更何況這案子早就讓人盯上,萬萬不能輕舉妄動。
她搖頭道:“嫂子,非是我不願,而是不能!”
看着寶钗眼中精光熄滅,黛玉到底不忍,輕輕問道:“當初夏氏說什麼‘活死人’的事,你可清楚麼?你們族中可是報了‘暴病而亡’?那族中是何人遞的保呈?”
寶钗原本有些灰了心,一聽這話,更如五雷轟頂。當時年幼,許多事,薛姨媽也沒有說給她聽。可是薛姨媽實在算不上聰明人,隻知道撒錢,并不明白其中的厲害關系。
如今黛玉這一句話,再次點醒了寶钗。
何人簽的保書?莫不是…
寶钗回想進京前的那一幕幕,心中再次湧現一個可怖的想法,于是這五髒六腑又一次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