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恩讨厭這樣的天氣：淅淅瀝瀝下着雨，雲層層層疊疊，月亮被徹底遮住了。濕答答的雨絲順着他的面頰流淌到脖子裡，像是覆蓋了一層蜘蛛絲，粘稠又窒息。象堡的夜晚安靜得有些異樣，往常這裡堆滿了抽煙酗酒的年輕人，蓬頭垢面的流浪漢；還會有瘋癫的樂迷拿着巨大的音響放着約翰·列侬——盡管披頭士已經解散。
他隐約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腳步一樣清晰。
約在象堡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三教九流混雜在一起，并不會讓他這個“藝術家”看上去有多異樣。隻不過，布萊恩心裡隐約有些不安，他分辨不出這樣的不安從何而來。
線人約在一棟二層小樓裡，外表是土黃色的普普通通的住宅，一層沿街開着小賣部，霓虹燈閃着紫色與紅色，迷蒙又奇幻。裡面煙霧缭繞，大約是有人在抽煙。
“畫家，你來了。”秃頭看着布萊恩從樓梯走上來，一邊滅掉手裡的香煙，一邊向布萊恩介紹眼前的男人。
“這是律師先生，是我們的雇主。”秃頭說着，走到窗邊，看了眼樓下空空蕩蕩的街道。他把場地留給隐姓埋名的兩人。
布萊恩看到“律師”的臉，後背起了一身冷汗，并無比慶幸自己戴上了面具——這是一件魔法用品，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之内僞裝成另一個人，類似于更穩定的複方湯劑；但是弊端也非常明顯，這個面具隻能僞裝成固定的模樣，長相并不受自己控制。
眼前這個男人，盡管發福了不少，但仍能辨識出來是他的幼年相識，來自伯明翰的傑夫。上一次見面應當還是年輕的時候，當時傑夫從伯明翰隻身來到倫敦，對一切都相當悲觀，和此時的意氣風發截然不同。傑夫不是巫師，他已經是中年，卻擁有相當年輕的眼睛，渾身也充滿了戾氣。
他的伯明翰口音很重。
“畫家先生，上次你的作品我們夫人很滿意，酬金都在這裡。”律師傑夫指了指腳下的棕色牛皮箱，“隻不過，僞造《戀人·春》的事情你必須爛在肚子裡。”
“這是當然。”
布萊恩看着他，緩緩點了點頭。
這幅畫以天價拍賣給了美國一位富商，即将在三天之後到達紐約；而此時，僞造品正躺在“夫人”的庫房裡，擺在真迹旁邊，像是詭異的雙生子一般。這是布萊恩所知的全部消息了，還是托其他線人得知的。整件事情都透着微妙的詭異感，但是布萊恩仔仔細細揣摩過幾遍，卻又無法找到任何破綻。
“以後可以常合作。”
傑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
布萊恩瞥見他的外衣，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麼——直覺告訴他，傑夫在為伯明翰□□服務。
牛皮箱由秃頭轉交到布萊恩手上，布萊恩戴着黑色皮手套，隻能感覺到手心一沉；這個箱子裡想必塞滿了現金，他心想。布萊恩朝二人點了點頭，随後轉身下樓。
腳步聲滑過木制樓梯，吱嘎吱嘎的響聲随着腳步聲而消失。緊接着是門上風鈴的清脆響聲，屋外的風聲與喧嘩聲瞬間擠進房屋内，又在下一個瞬間消失不見。
“他走了？”傑夫問。
“嗯。”秃頭躲在窗簾後面，目光鎖定住布萊恩的背影逐漸消失，這才低聲應了。
“動手吧。”傑夫點燃一支香煙，橘紅色的火星明暗不定，“《戀人·春》是赝品的事情，絕對不能讓國王知道，我們要掐滅任何一點可能性。”
“好的，先生。”秃頭後脊一涼，後知後覺的恐懼席卷全身——他也是知情者之一，他也會遭遇這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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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從身後襲來，帶來極速的風聲與劇烈的疼痛——布萊恩分不清楚這兩種感官的先後順序，等到恢複意識的下一個瞬間，他已經倒在地面上，頭狠狠地磕在巷子裡随意放着的啤酒瓶上，血液順着身體流淌出來，像是倒在溫熱的泉水裡。随着體溫的逐漸消失，布萊恩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一點一點流逝，像是某種倒計時，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他閉了閉眼睛，後背的槍傷貫穿了整個身體，他大概整個髒器都肢體破碎了。身體分泌出大量的腎上腺素，以至于布萊恩一時間并不能感覺到疼痛。但随着意識的回歸，□□的拉扯感也在一點一點回歸，皮肉硬生生被撕裂，呼吸變得痛苦，血腥味順着氣管與食道湧上口腔。
這一瞬間，布萊恩摸到口袋裡的魔杖。
滴答滴答——
在依稀的雨聲中，布萊恩聽見微弱又輕快的腳步朝自己走來。槍手的愉悅已噴湧而出，似乎下一秒就能夠獲得賞金。
布萊恩費勁地從懷裡掏出魔杖。
櫻桃木的十二英寸魔杖，許多年不曾使用因而透着一絲陳舊，但主人保養得當因此仍舊锃亮；此時這根魔杖攔腰斷了，透出木頭的内芯。布萊恩還記得奧利凡德在幾十年前跟自己說過的話“櫻桃木，獨角獸毛内芯，是一支很特殊的魔杖”——當年所說的獨角獸毛，此刻正出現在自己面前。
人類能接受的大喜大悲的極限，大約就是布萊恩此刻。絕望到盡頭時，他竟然笑出聲來，對着荒誕又現實的生活經曆嗤笑起來，愈發像一個瘋子。他分不清痛感是強烈還是平淡，他隻覺得自己的身體裡藏着一團火，卻又被冰塊封鎖着，冷熱交替出現。
他快死了。
布萊恩覺得一股難言的窒息感，他使勁扯着領口，盡量讓自己多呼吸一些空氣。然而這也是徒勞，他已經沒有力氣扯動衣領了。他摸到了脖子上的項鍊，是七年級時布裡奧妮給的。
回憶在頭腦中瞬息萬變，布萊恩能夠清晰地回憶起生命裡的每一處細節，每一次決定；原本以為已經遺忘的片段，竟然在死亡之前閃回至腦海，這讓他感受到了一絲微妙的喜悅。他終于通過回憶，看到了遺忘已久的人。
滴答滴答——
腳步停在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