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折扇開合唱千面,台下亦不知換了幾個心。
“故人何許,渾忘了,江南舊雨。
不拟重逢,應笑我,飄零如羽。”
“殿下,士為知己者死,今生臣定誓死追随!”
一句“士為知己者死”讓王孝全好一陣恍惚,當年他與建安帝正是一見如故的知己。
可惜,他們還是走到了殊途。
“家主,請用茶!”
王孝全茫然望着台上,就如經年鎬京的雪,他像在等着什麼,直到管家端着茶進來,才回過神。
“好……”
王孝全垂着眼睛,喝一口熱茶,臉龐早就多了幾許滄桑。
他本是土生土長的鎬京人士。
當年的他也是能嘴裡叼着糖葫蘆背策論的孩童,在紅牆黑瓦的宮城下與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捉迷藏,無憂無慮。
他還記得那年他們三人的初遇。
在白雪紛飛,天地寂靜的季節裡,命運的時晷緩緩轉動。
因為父親的緣故,他被選為太子伴讀,入宮那一日是個晴好的天氣。
小小的他挺直了腰背,跟在父親的身後,然後一闆一眼地向太子殿下行禮。
“臣王孝全拜見太子殿下。”
“你就是孝全哥哥啊!快起來!”
太子殿下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來十分可愛,像冬日的暖陽。
“王兄,你怎麼不等等我。”河洛公主姗姗來遲,雪地上留下一串輕盈的腳印。
這便是他們三人的初遇。
此後的歲月中,他們一同學□□殿下天賦極高,河洛也絲毫不落人後。
少年人的情誼是如此簡單,那段時光裡,他們大多忘了彼此的身份。
再大一些,他們三人依舊形影不離。
太子殿下心懷天下,他說要開創一個太平盛世。
公主殿下亦是巾帼不讓須眉,她想像世間男子一般站上朝堂。
那年月華如水,恰逢太子殿下與河洛公主的生辰。
三人于宴席後偷溜出宮。
上元燈會,他們見到了凡塵煙火,又各自在相國寺内許下心願。
“我願天下清平!”
“我願男女皆同!”
“我願二位殿下千秋,心願得償!”
那時他們眼裡的真摯,映着月色熠熠生輝。
而後,三人的關系更加親密。
他曾想過,也許将來,太子殿下會是一個合格的君主,他會一輩子輔佐殿下,河洛亦能站在朝堂上。
彼時,他們所能想象的,也不過如此而已。
誰料風雨忽變,鮮卑兵發兖州,入侵中原,先帝禦駕親征,卻遭鮮卑暗算,遇刺身亡。
帝崩兖州,朝野上下虎視眈眈,北燕風雨飄搖。
太子殿下一夕之間突逢大變,縱使他一向比同齡人聰慧冷靜,此刻也忍不住哭紅了雙眼。
他能做的,就是盡自己所能陪在他們身邊。
幸好天還眷顧,将軍李元勝大破鮮卑,打得他們俯首稱臣。
三人也跌跌撞撞,互相扶持,挽救北燕于旦夕。
後來,他的太子殿下登上帝位,一切都開始改變,
不過朝夕之間,天地分崩離析。
登上帝位的太子殿下心性大變,成了一個玩弄權術,坐視功臣被構陷的無情帝王。
短短三年,建安帝疏遠了曾同行的他,屢生疑心,并将王家的勢力一削再削,更是多次降旨申饬他恃功矜寵。
又因一份奏章彈劾河洛公主酒後言辭不敬,建安帝對河洛公主大加申斥。
兄妹也漸漸離心。
再後來,建安帝将他父親的爵位褫奪,還将其圈禁在丞相府。
而他的丞相之位也搖搖欲墜。
不出半月,他的父親郁郁而終。
與此同時,河洛公主下落不明,方老辭官,鎬京一夜之間變故叢生。
他冒雨闖進宮城,想求個結果,三人多年的情誼得到的卻是建安帝冰冷無情的旨意。
丞相王孝全目無法紀,侍寵生驕,實難承受丞相一位……
至此,三人終究陌路殊途,他徹底對那個心狠手辣的建安帝寒了心。
于是他一封奏疏自請放逐,王家背井離鄉來到并州,一晃就是二十幾個年頭。
到如今故人已逝,他念佛多年,他以為自己已經放下。
“陛下,臣祝您長享盛世。”
最後一折來到收尾,正是人心莫測,分崩離析的結局。
思緒被拉回現實,王孝全定睛望着台上。
蘇珏的一舉一動都和記憶中的建安帝那麼相似。
不知戲中人可曾領會了戲中意?
現在看來,他還是沒有完全放下。
他從來都清楚,王權讓無數人為之瘋狂,即便是以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這份至尊的權力也如同一把鋒利的雙面刃,不僅能刺痛别人,還能割傷自己,甚至在利刃出鞘的時候,必定以血封喉,就看最終封的是誰的喉。
所以王權之路充滿了腥風血雨,也注定血流成河,賭赢了,唯我獨尊,賭輸了,身首異處。
他們三人的情誼就是瓦解在權力之下。
他想知道,兒時的情誼究竟為何撐不到王權鼎盛。
此時戲已唱盡,不知何時金樽樓裡的觀衆盡數離開。
台上隻剩蘇珏一人。
隻見蘇珏緩緩走下台來,隔着時光經年,他來到了王孝全所在的包廂。
在蘇珏推開門的那一刻,王孝全徒勞地張了張嘴,繼而才能發出聲:“陛下……”
然而不等王孝全有所動作,蘇珏正迎上他跪倒,“孝全兄……”
這一跪,是蘇珏替他那個便宜爹爹跪的,跪的是遲來的悔恨和歉意。
……
穆府。
褪去甲胄一身紅妝穆羽坐在窗前,點着一盞小燈,在昏黃的燈光下,翻看着一本已經泛黃的畫冊。
那是李明月小時候送給她的,小小的人兒剛和夫子學會了畫畫,筆還握的不算太穩。
即便如此,李明月還是握着筆,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地畫了她每日的一言一行,一點一滴。
“長姐,生辰快樂!”
孩童脆生生的聲音言猶在耳,如今卻已是兩國相隔。
她沒想到陛下已經對她李家懷疑至此,遠在冀州的父母定是同自己一樣煎熬。
“夫君,你還沒睡嗎?”張禾瑤推門而進,打斷了穆羽紛飛的思緒。
她趕緊用兵書壓住那本畫冊,擡頭迎上張禾瑤不解的目光。
“夫君,你在做什麼?”
“沒什麼,閑來翻翻兵書。”穆羽走過去與張禾瑤并肩而立。
玉女雙姝,亦是西楚最無綱常的存在。
兩個女子成了夫妻,聞所未聞。
“時間不早了,明日夫君還要上朝,還是早些歇息吧。”
這幾日張禾瑤察覺到穆羽心神不定,她心裡隐約有了猜測。
“對了,我有禮物要送給你。”張禾瑤願意糊塗下去,她喜歡的是穆羽這個人。
無論她是誰,她隻是穆羽而已。
“禮物?”穆羽挽着張禾瑤的手,一歪頭,對上張禾瑤滿是愛意的目光。
張禾瑤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錦帕裡包着的是一根白玉簪,通體晶瑩剔透,上面雕着一枝九瓣蓮花。
“這是我親手雕的,怎麼樣,喜歡嗎?”
“喜歡,夫人好生厲害,那請夫人親手替我簪上吧。”
穆羽欣然接受了張禾瑤的愛意,她握着張禾瑤的手,一同将那根玉簪插入了發髻。
她知道,為了這根玉簪,張禾瑤定是廢了不少心思。
穆羽看着眼前人,隻覺得自己是世間最幸運的女子。
……
“你起來吧。”
王孝全回過神來,轉身吩咐管家扶起蘇珏。
“戲本已落幕,興之所至,再添一折,還望家主笑納。”
蘇珏深施一禮,已從戲中抽離。
“他不會如此做的,你的興之所至我實難領受。”王孝全再次回過身來,望向蘇珏的時候依舊是一派淡然。
“家主,他确實不會,可我作為戲中人,我跪的是我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