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全眼中微微泛起一絲凄苦,卻一縱即逝,很快又重歸平靜。
“那你覺得,我們三個是不是都錯了。”
王孝全撚着佛珠,看似冷靜的外表下,實則暗流湧動。
他急切地想知道旁人是如何看待他們那段過往的。
而蘇珏一開口就抓住了王孝全的心神。
“依我所見,錯的是王權,變的是人心。”
“你繼續說。”
蘇珏深吸一口氣,他想告訴王孝全是他天真錯信,真的以為王權之下還有人心。
可他又有什麼錯呢?
真正錯的還是他的父親建安帝。
他父親建安帝做過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先生和他受過的折辱是真的,三人多年的情誼被踐踏也是真的。
若真告訴他,隻能讓他滿腔情緒無處發洩,徒自難受。
他萬萬不能這樣做,倒不如就這樣罷。
“家主,自古王權之下狡兔死,走狗烹。縱使你們沒有那場帝國傾覆的變故,也會走到君臣離心的結局,如此這般隻不過是被加速提前罷了。”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不是那個無心無情的建安帝。”
蘇珏話音一落,隻聽“嘩啦”一聲。
是佛珠斷裂的聲音。
此外,再沒旁的動靜。
蘇珏奇怪地看去。
王孝全掩面良久。
末了,他看向蘇珏一眼,正撞上蘇珏探詢的目光。
“是啊,光風霁月的太子殿下早就死在了那場災禍中,後來的建安帝怎麼會是太子殿下呢?君臣離心是我們必然的結局。”
王孝全苦笑一聲,這話他說的平淡,卻仿佛一塊千斤巨石壓在心頭,沉重地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不是一開始就做好了鳥盡弓藏的準備了嗎?
他自己困在那場夢裡二十幾年,折磨的隻有自己罷了。
既然已經看清,又何必自苦呢?
包廂裡沉默了半晌,再次開口,王孝全的聲音軟和了幾分。
“你很聰明。”
“家主過獎。”
蘇珏明白,王孝全現在對他的态度寡淡,于是他不在包廂中多做停留,又朝王孝全拜過,語氣依舊恭敬。
“既已見過家主,那蘇珏就先行告辭,還望家主您多加保重。”
語畢,他邁步自包廂之中離開。
沒走幾步,身後的王孝全開口叫住了他。
“你的來意我早就知曉,糧草不成問題。”
“謝家主成全。”蘇珏回過身來深施一禮,他早就猜到王孝全會出手支援,隻不過缺少一個契機,一個讓他走出過往的契機。
“什麼成全不成全的,國破家亡的日子對于百姓來說實在太殘忍。”
“家主大義,蘇某銘記于心。”蘇珏正色,卻又走上前去,取茶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寫下“兩”這一字。
王孝全低頭看了一眼,已經了然于心。
末了,蘇珏又在離開前加了一句,“家主,故人安好。”
如此,所有恩怨都兩清了。
……
這夜,元夏軍營。
“大王。”
呼延慶恭恭敬敬的跪在野利毛壽面前,将一封情報呈了上去。
“探子來報,那個蘇珏籌到了糧草,如今已離了廣武城,估計明日便能回到西楚軍營。”
野利毛壽接過情報簡單看過,又問了一句。
“糧草何時送到?”
“後日。”
“可靠嗎?”
“大王,消息絕對可靠。”
野利毛壽靜靜聽完,開懷地笑了笑,“很好,本王能搶他李書珩一次糧草,就能搶他二次,沒了糧草救濟,西楚必敗無疑。”
“大王英明!”呼延慶野露出了如野獸般的笑容。
這一次,他們志在必得。
……
糧草已經籌到,蘇珏和陸明打馬回營。
一路上陸明都在蘇珏是如何勸得王氏家主的,蘇珏隻是但笑不語。
他似乎看見北燕長長的宮道上,身姿挺拔的王丞相,扶着年輕的帝王,年輕的帝王微微靠向王丞相,漸行漸遠。
明媚陽光下,那幾乎融為一處的影子,似乎正是他們以後數十年倚仗幫扶的寫照。
可惜,一切皆是幻影。
回到軍營,蘇珏卻沒看見阿玉姑娘,這讓他有些詫異。
“阿玉姑娘呢?”
蘇珏放下包袱向許攸問詢,得到的卻是一道晴天霹靂。
“阿玉姑娘她,她已經死了……”許攸熟練地擺弄着藥材,頭也沒擡。
“什麼?!”蘇珏一臉不可置信,這怎麼可能呢?
聽出蘇珏聲音裡的震驚不相信,許攸繼續說道,“蘇先生,是真的,阿玉姑娘死了,現在就埋在軍營的後山。”
“帶我去看看她。”蘇珏眼眶微紅,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好。”
在許攸的帶領下,蘇珏來到了埋葬阿玉的墳茔。
說是墳茔,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土堆而已。
枯骨黃土,無人問津。
這一幕早在幾年前就成了蘇珏過不去的夢魇,極其相似的場景再度浮現在眼前,蘇珏甚至沒來得及走到墳茔前就癱倒在地上。
上次是另一個自己,這次是他救下的阿玉。
恍若一個輪回,始終将他困在其中。
蘇珏坐在地上默默紅了一雙眼,他感到渾身發麻,難以掩抑地悲痛再度籠罩了心頭。
隔着黃土一柸,他似乎看見了阿玉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下。
當年她的蘇玉也是如此。
無聲無息沒了生命,隻留他一人
蘇珏深吸了一口氣,忽然不可抑制地流下了眼淚,顫巍巍地爬上前阿玉的墳茔,“到底怎麼回事?”
許攸語氣平靜,“阿玉姑娘是被人滅口的。”
“我們發現阿玉姑娘的時候她已經沒了氣息……”
“是誰?”
“還未知曉,大約是元夏奸細。”
許攸輕輕扶住蘇珏的雙肩,“蘇先生,人死不能複生。”
“呵呵……人死不能複生……”
蘇珏意識還清醒着,眼中卻已不見一絲光。
八年前,他失去了蘇玉。
三日前的夢中,他再次失去了蘇玉。
可沒想到親手救下的阿玉也成了白骨屍骸。
她還那麼年輕,那麼鮮活,明明之前還和他暢想着未來,她那麼努力地擺脫命運的束縛,她說她想和穆羽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女英雄,更要踏遍九州。
可她的生命卻終止在這一年,一切剛剛開始的一年。
倘若他帶走了阿玉,或是多教她如何自保,她是不是就不會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
一路走來,蘇玉他沒有救下蘇玉,李書珩不知能不能救下。
就連他自己他都救不了。
所以,他到底有沒有真正救下過什麼人。
“蘇先生……”許攸見蘇珏狀态不對,趕緊出聲叫他。
蘇珏回過神來,猛然想起那個青女的木偶,人偶還在,要送的人卻不在了。
懷裡木偶的棱角咯的蘇珏生疼,他顫顫巍巍地将木偶取出,一滴淚無聲無息地落到沒有生氣的木偶上,然後成了淡淡的冰晶。
青女,正是霜雪之神。
天寒地凍,他用雙手将墳茔一點點扒開,然後将那個木偶放了進去。
阿玉,願你來世不再苦難加身。
做完這一切的蘇珏渾身發冷,扶着許攸的手慢慢起身。
“蘇先生,天氣寒冷,我們回去吧。”
許攸不忍蘇珏,适時開口相勸。
“好。”
可蘇珏沒走幾步便覺胸口發悶,一口鮮血湧出嘴角,眼前一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