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米朵轉賬的那一天,蘇棠下了課就沖進相機租賃店。
吃了上次的虧,這次她小心翼翼,猶豫再三還是決定選擇一個不那麼貴的相機,相較于美食類和自然類的拍攝,人物類的紀錄片,一般的清晰度也足夠用。
剛出店門,米朵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聽說了沒有!”
她語氣十分激動。
“你那紀錄片得了特等獎,院裡領導肯定高興壞了,我一進校門就見呼啦一片挂着慶祝的橫幅,據說今晚要開慶功宴,你接到通知沒有!論壇裡都炸開了,攝影系好久都沒發生這麼有面的事,明年的招生文案又有了,我剛才碰着了姜唯山滿面春風的從校長辦公室出來。”
蘇棠早已看開了,她再有怨氣,生活也得往前走,語氣恹恹的。
“已經不是我的紀錄片了,導演組名單挂的是鮑柔。”
米朵失望又不屑的‘嘁’了一聲,像是為她抱不平。
“慶功宴總有你的份吧!聽說舫舟老師也要來,真是大開眼界,好想去現場看看啊,神一樣的人物,聽說真人比照片上還帥,好想一睹真容!”
蘇棠看了看微信,姜唯山上午發給她的消息隻給了餐廳定位。
舫舟要來,她并不知道。
“正要去,在路上。”
米朵興奮的慫恿她。
“到時候悄咪咪給我拍張舫舟老師的生活照,我做屏保!拜拜神!保我順利畢業!”
幼稚極了,可蘇棠笑,連聲答應。
酒樓隔學校有點距離,她看了看時間,不得不打了個車過去。
國家紀錄片學院獎,還是特等,影響力非同尋常,這次的慶功宴甚至驚動了校長陸水。
蘇棠仍然沒有上主桌,同樣的事情似乎再次上演。
這哪是慶功宴,明明是她的鴻門宴,這屋裡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她就是這屋裡最大的那一個笑話。
為他人做嫁衣的笑話。
唯一的不同是,這次桌上再也沒有了白酒,主桌也隻随意擺了瓶紅酒,學生坐的位置全是果汁。
蘇棠有些意外。
陸水的旁邊坐着舫舟,舫舟的旁邊是紀錄片的導演鮑柔,再順下去就是姜唯山和一些院領導。
兩桌有些距離,蘇棠想了想,自己實在是沒有那個條件完成米朵交代的任務,手機始終規規矩矩的擺在桌上,沒有打開相機。
那邊攀談聲熱火朝天,蘇棠坐在座位上靜靜地聽。
“國内的人物類紀錄片因為很多問題,好的題材并不好拍,大的紀錄片整體市場也很孱弱,沒有錢賺就讓很多人少了行動力,鮑同學是因為什麼想到拍這樣一個題材呢?靈感來源是什麼?有沒有想過萬一不順利的話,很有可能像我一樣被各大平台下架,以後都沒有人敢要你的作品。”
舫舟的嗓音很特别,有些清澈的少年氣,但聲線又很沉穩,問出的問題很尖銳。
這個攝影系裡封神的男人,蘇棠是第一次見到真人,不經意的一瞧,模樣太年輕,氣質卻很老成。
他身邊的鮑柔有些緊張,又或是心虛,開口的時候沒多想,隻是随口敷衍,也隻能敷衍,畢竟她甚至不懂這部作品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東西。
“我沒想那麼多,就覺得挺有趣的,想拿鏡頭記錄一下,我也沒想到居然會得獎。”
很愚蠢的回答,蘇棠幾乎想笑。
主桌的各色領導心裡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說好聽點是自謙,不好聽就是在罵舫舟是瞎子,讓這樣一個人拍的東西得獎,或是仗勢自己天賦異禀,得意忘形。
顯然,男人愣了下,眼底藏着一絲失望。
“故事裡的那些人你還在聯系嗎?”
這回換鮑柔愣住,她哪有那種閑工夫。
“沒有、沒有聯系,拍完就不再往來了。”
舫舟看着眼前的女孩,名牌包包、名牌衣服、名牌首飾,妝面似乎為了這宴會特意準備,連頭發絲兒都精緻得一絲不苟。
他笑。
“我有聯系,我去那些地方拜訪過每一個主人公。”
他一見這部作品就非常喜歡。
鏡頭從一個觀察者的角度,以京北市郊區的邙山為軸心,客觀的記錄了整個山區的繁榮、頹敗、新建和遺棄,以及在城市化進程中裹挾的各類小人物悲歡。
佛儒文化、信仰,和當地的風土人文完美的契合在一起,整部作品隻有一個小時,幾乎沒有一句解說詞,由士、農、工、商、山、水六部分組成,采用章回小說體報幕,把各類底層人物的各色小故事串在一起,主人公有神棍、小姐、乞丐、攤販、挑山工,甚至還有智障老人,獵奇又文藝,蕩氣回腸,還透露着一股似有若無的匪氣和俠氣,給他的感覺很玄妙。
片子一經上報評獎,就在各種專家組裡引起陣不小的轟動,人人震撼,都不太相信這出自一個學生之手。
拍攝者一定是個具有深厚文化底蘊且耐心十足的人,時間橫跨的維度将近三年。
雖以貌取人不好,但舫舟看了看身旁一言不發的女孩,直覺告訴他,這東西不可能出自她手。
接下來的席面鮑柔如坐針氈,生怕舫舟再問她什麼問題,但很意外,對方沒再開口。
蘇棠垂着眸子,聽完兩人的攀談,起身離開去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在走道上碰見個意外的人。
舫舟似乎喝了酒,立在走道窗戶旁吹風,他長得清秀,身材又高,一身白色的緞面新中式松松泛泛罩在身上,被夜風吹得輕微浮動,背影飄逸出塵的清冷。
微長的頭發,後腦勺紮着個俏皮的小揪,一點也不娘氣,倒顯得有幾分青春活力。
說到底,這人似乎年紀還比她小些。
蘇棠突然想起媒體之前的傳言,說舫舟的家世并不簡單,天生神童的思維總是和常人不太一樣,還未成年時他就差點出家,雖然被家裡壓下來,但走的路子也與常人不同,不讀書、不經商,倒是拍起了紀錄片,一鳴驚人。
年少技驚四座,功成名就後也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
兩人隔着幾米遠,蘇棠呆站在他身後,愣了半晌,鬼使神差的沖那背影開口。
“‘佛眼低垂處,生死皆疲勞’。”
舫舟蓦的一下轉身,指間赫然夾着根煙。
這反差太大,蘇棠冷不丁呆了兩秒,繼而又說。
“這就是《窺邙》的靈感,沒有太多,隻是作家的一句話。”
起心動念,她就磕磕絆絆的拍了三年。
片子不再屬于她,鮑柔回答不了的問題,她替了,也知足了。
兩人對視兩秒,蘇棠轉身離開。
“你是?”
身後有問聲傳來,她原地頓了頓身,并沒有回答,反而疾步走了。
蘇棠沒有再回席面,徑直下樓,遠處的夜色裡有兩抹熟悉的身影。
陸水越走越近,男人拿過一樣東西遞給她,聲音不遠不近的傳來。
她聽到男人喚她‘姑姑’。
蘇棠偏頭離開,沒走多遠,身後一陣熟悉的車流聲由遠及近,再下一秒,直接刹在了她身旁。
沈逸清從車窗裡探出頭來。
“好巧!”
真的好巧。
蘇棠想,兩人的相遇為什麼總是在她失意狼狽的時候。
“巧。”
她随聲附和,興緻不高。
沈逸清盯着人,這小東西今天似乎又不知道從哪裡受了氣,一臉的不高興。
“吃過飯沒?陪我吃點兒?”
蘇棠本想說吃過了,但是下腹的響聲又過于響亮,那種名利場的飯菜幾乎不合胃口,她沒吃任何東西。
那串突兀的咕噜聲後,車裡傳來陣低沉的悶笑,蘇棠臉在發燒,不得不手腳麻利的爬上車。
鮑柔從酒樓下來,開車剛出停車場就看見她往副駕駛鑽,掃了眼林肯車頭那熟悉的車牌,心裡瞬間五味雜陳。
目光複雜的盯着兩人離開,綠燈亮起,後面響起一串響亮的喇叭聲她才回神。
*
沈逸清沒有把她往普通的餐廳帶。
車子七拐八繞,走過最繁榮的核心城區,居然停在一座複古的小洋樓面前。
看着歐式建築的外表,蘇棠有些疑惑。
“不是吃飯嗎?”
沈逸清笑。
“就是吃飯。”
她跟着他往裡面走,慢慢發現别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