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家中原來自薩珊,家中世代商賈,自薩珊時便經營絲綢珠玉。據她所說,薩珊遭大食侵占後,家中遷至康居,從此東臨大唐,南通天竺,西去大食,皆是方便。
茉莉十八歲便開始跟商隊來大唐,那時便與杜、楊二人相識。隻是大食路遠,往往停留不到幾日就要出發。此行依舊由康居越蔥嶺,自北庭都護府入唐。
楊雲起聽罷問:“你這一趟來,可有打算多待些時日?”
茉莉笑:“這次來在長安多逗留一陣。但商隊過幾日便要走,總是最早到的貨最稀罕。”言下之意,是要把這着急批貨帶出去賣了。畢竟一趟行程數月不止,若想把最新的貨送到,就要早過其他人出發。“這次帶來的東西和各家掌櫃的交接完就要走了。”
酒過三巡,樓下換了一位獨舞的胡姬來。此女容貌明豔,身形嬌軟,舞步生風,長袖翩翩,旋而不停。酒肆一時間安靜不少,衆人皆屏息看着,就連楊雲起此刻都饒有興緻地盯着看,倚在牆邊緩緩往口中送酒。
茉莉略有些得意:“這是我在碎葉城挑出來的最好的舞者,這一位身價不比其他,我尋了許久賣家。這蜀香樓的掌櫃倒是願意出高價。”
這平康坊最熱鬧的酒樓之一,自然請得起的。
杜筠略有揶揄地看向楊雲起:“怎的,楊镖頭也蕩漾了?”
談話間,那胡姬漸旋漸低,面向上掃視着二樓的客人。杜筠正疑惑,卻忽見那胡姬一躍而起,朝着三人所在方向。
杜筠剛暗叫不好,起身便要迎敵,楊雲起已與那胡姬交上了手,那胡姬顯然不堪其擾,刀刀隻往旁邊那桌的兩位貴公子招呼,招招緻命。杜筠便也加入戰局,那兩位公子此時也已反應過來,幾人聯手,數招下來,那胡姬便已落敗。
經此變故,客人早就作鳥獸散。掌櫃急急忙忙上樓來賠罪,又略有疑慮的看着茉莉。她沉着眼看着那胡姬,胡姬卻隻扭過頭去。茉莉拜道:“向二位公子賠罪,此女是我此次從粟特尋來,本是看重她的舞技。不想竟疏忽了,生出事端來。”
其中一人拱手道:"多謝姑娘相告。這人沖着我二人而來,便是姑娘不請,也會想别的法子來長安。我們需帶回細細審問。人既然是姑娘帶入大唐,是否願助我們..."
茉莉悄悄看向杜筠。
杜筠在一旁觀察了許久,這二人皆是長身玉立,翩翩公子模樣。為首說話這人年紀長些尤其長相出衆,面如冠玉,五官皆是恰到好處。他的眼睫最是好看,低眉的時候睫毛傾覆下來,攏起明眸影綽綽。旁邊那個年紀看着尚小,帶着青澀,不過十四五歲模樣。
她瞧着那人利落的五官和不達眼底的柔和目光,親切又疏離,雖不露鋒芒,卻也能看出是一位驕子。他身着那素色華服,腰間配的紫金魚袋,昭告着這定是城裡哪位年少人物。那身長袍乍看似乎并不張揚,可織工細緻,明暗相交,用的是是隻做貢品的缭绫,怕是王孫貴族也未可知。
這人客氣。可這身份打扮卻教杜筠知道,眼前這位不是個能拒絕的主。
她趕緊道:“兩位大人有此疑慮,我們是要配合的。隻是,我這位客戶過幾日要趕着安排新絲綢回程,日子有些趕,商隊還候着呢。不知可否緊着些?”
那人并不難相與,道:“此番還多虧你們相救,我們隻想多了解一些,自不是要拘着這位姑娘。三日内若不見人,可來尋我。”
說罷,遞上一塊牌子來:“今日來的匆忙,身上也未帶别的信物。若是姑娘着急,這兩日多半可在鴻胪寺尋到我。”
果然那牌子上書鴻胪二字,是通行各方鴻胪客館的牌子。杜筠将牌子收起,多少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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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随那貴公子離開,便又隻剩下了杜楊兩人。店裡也待不成了,掌櫃的今夜怕是有不少殘局要收拾。
此時已過宵禁,當夜出不得坊去,被這意外之事鬧得沒了困意,也不着急找客店歇下。
二人一路晃晃悠悠到累了,便如少時一般攀到屋頂上躺下。杜筠這才注意到這人出來還不忘把酒壇子也拎上,心中默默吐槽,酒鬼不愧是你。
這一夜,也是萬裡無雲,星羅棋布。月色溶溶傾瀉下來,兩人就在那檐上分喝着那一壇酒。
許是方才那場意外擾了思緒,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
她一邊憂心茉莉,一邊卻也格外珍惜眼前這停滞的時間。
倘若一直這麼下去就好了。要是能忘掉過去和未來,就當一輩子至親好友就是好的。
願命途浮沉,仍為她留住身邊這最後一位舊人。
她甚至不知道是怎麼走到今天。那年家中遭了變故,全家被判了流徙,父親卻在杖刑時去世。楊雲起買通獄卒,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混進大牢,告訴自己事有蹊跷,又借镖局的人脈助她逃離。
父親的案子要查,自己孤身一人要活下去。杜筠到底還是回來長安,借了些銀兩盤下了绮羅齋,慢慢的安定下來。
這麼些年,都是他陪着她的。
再後來生意有了些起色,又逢他家中驟然落魄,也是她陪着他走過。
如今隻剩了他們兩個。如這長安城中的孤魂野鬼,靠着一抹執念留存至今。
分明兩人初識時也不過是夜裡在房頂上喝酒,一如今晚一般。當時也覺得長夜漫漫,日子會一直這麼繼續下去。
短兩幾年間,好像什麼都沒變,卻其實都變了。
楊雲起似乎感覺到什麼,扭頭看她:“想什麼呢,那麼出神?”
杜筠回過神來,搪塞道:“我在想,你說這西域舞女與鴻胪寺又有什麼梁子,要千裡迢迢來此行刺。”
楊雲起忽揚起一臉壞笑:“你怎麼就不想想小爺抵禦刺客的英姿?”
杜筠心中一緊,有如蟲蟻蜇咬,萬般酥麻,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隻得鎮定看過去,回怼:“看多了不奇。”
他真的很會破壞氣氛。
楊雲起也不惱,學她躺平下來:“那男的可不隻是個鴻胪寺的官啊。鴻胪寺品級能配紫金魚袋的,隻新任寺卿楊昢一人。”
楊昢此人,杜筠在閨中時便有所聽聞。是當今貴妃娘娘的外甥,國舅家的二公子。
市井中有些傳聞,說這二公子并非國舅親生,而是夫人與别人的孩子。隻是國舅爺從不說什麼,還待這位二公子極好,朝中之人現實得很,國舅偏袒,便更不會再有意去質疑什麼。
更何況這些年來,二公子在坊間風評極好,在官家公子間甚是拔萃,才情過人,年紀輕輕便官至三品寺卿,如今看來,連相貌也是不俗。自有不少朝臣有意與楊家結交聯姻,世家小姐芳心暗許之事。
杜筠想起他那一身波光粼粼的绫羅,也覺得很是合理:“他身上的吳绫是隻作貢品用的,若是楊國舅家出身,倒也說得通。”
楊雲起冷哼一聲:“ 我爹出事後,楊國忠便領了他從前鑄錢使與江南租庸處置使的活計。怎知不是他眼紅那肥差,為此陷害我爹。今日早知是那楊昢便不該救他。”
這些,他從前從未對她提起過,她隻知兩家都姓楊,還當有什麼關聯:“你對楊國舅意見很大啊,與你家可同屬弘農楊氏呢。”
楊雲起一臉輕蔑:“我們家是隋楊後裔,百年世家。他楊國忠不過靠着女人發家,算哪門子的弘農楊氏,頂着那點寵幸在外面大肆斂财,盡丢楊氏的臉。”
杜筠不語,原來這楊家這般氏族之後,也是有這樣的鄙視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