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後，城郊一處破舊的荒廟。

馬車上緩緩走下一個女子。那女子身着水藍色織金羅，珍珠鑲金花帽，面容被頭紗與面紗遮擋的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細眉圓目，與周圍的破敗景象格格不入，正是從庭州城一路而來的額杜筠。

昨日演出之後，她連衣衫都未來得及換下，穿着韶樂樓的那身衣裳便來了。

這祆寺足足有四層。隻是顯然是廢棄了有些年頭了，庭院中枯藤老樹，柱頭上有蛛網密布。而腳下皆是塵土，一陣風過去都能揚起沙塵，是多年曆經風吹雨打而未經修整的模樣。

這若是從前，杜筠定不願踏足這樣的地方。隻如今荒山野地，沼澤大漠，什麼樣的地方沒去過。她孤立無援在外，而庭州祆寺一見“帕西”便出人出地幫忙，她已是感激。

總之夠掩人耳目便好。

阿青引着杜筠踏進院内，踩着吱呀的台階，在樓前門下輕扣三聲。

不過一會兒，裡頭便有了聲響，似是有人在擺弄鎖鍊。随後銅門之間露出一絲縫隙來，縫隙中透出一雙張望的眼，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了一番，這才将門拉開些，迎了二人進去。

是個棕瞳卷發的胡人。那人見了杜筠，右手握拳置與胸前，向杜筠施以祆教之禮：“娘子随我來。”

二人跟随其上到樓上。二樓亮堂而暖和，與一樓的草率仿似兩個世界般，顯然是收拾過了。最中間的位置，已有祆教聖火點燃。

韶樂樓的舞姬被綁在柱子上，一共六人，一個不少。雖說尚未行刑受審，但面紗已盡數褪去，竟都是粟特人的面孔。這些人齊齊地盯聖火躍動，淚流滿面，卻毫無懼意，竟教杜筠無端生出一絲怯意來。

阿青在一旁恭敬道：“該備的刑具都備齊了，娘子可是想好要如何審了？”

杜筠默然不語。她其實并沒有想好。今日刑訊之事，她原想拜托裴思。一來，她并無經驗，二來金龜袋中的事，裴思顯然比她知道的更多。可他一句“我裴家做的是正經生意”，就将這事兒丢給了她。

弄得像她杜挽娘做的生意有什麼不正經似得。

隻是她太迫切想要知道更多，硬着頭皮就來了。如今箭在弦上，她勒令自己冷靜下來，來回踱着步，一個一個地掃視那些舞姬的面龐，裝模作樣冷聲道：“口中可都扒看過了？□□了沒有？”

“都查過了，娘子料事如神。”那卷發胡人恭敬奉上一隻小木匣：“按照娘子吩咐，都在這裡。”

杜筠審視着這些人并不急着問話，而是打開木匣——裡頭整整齊齊地放了六枚藥囊，看起來取出時頗費了些功夫，那些藥囊都有些變形，不大好看。

她也不在意，隻是将銀針插入藥囊，略等上一會兒。

果然如小六子說的那一般，那銀針毫無反應。普通的法子，根本驗不出這毒來。

她略一思忖，又道：“給我取些火來。”

不過一會兒，那藥囊在焚燒下。不出片刻便燃成了青黑色，滋啦作響。

杜筠心裡原就有揣測，此時更是有了底，冷笑一聲：“好啊，好得很。韶樂樓是吧。說吧，何人指使？”

那些人面無表情，毫無反應。

“不說，這個總認得吧。”她持着龜符，慢慢悠悠走過，一個個放在她們的面前，輕聲低語：“給出線索者，不死。”

那卷發胡人見她們不說話，為杜筠遞上一條鞭來。杜筠攥在手裡，一鞭子狠狠甩在舞姬跟前，揚起一襲塵土：“還不說。下一鞭便打在你們身上。”

有舞姬一陣輕咳，卻依舊沒人吭聲。

騎虎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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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刑訊的手段，杜筠是見過的。她在大牢之中，見過太多這樣的額事。牢獄中慘叫聲不絕于耳，時常完完整整被帶出去的人，回來時已斷了根骨。

不知不覺間，她握着拳，指甲已深深嵌入了皮膚裡。

她靠着些小聰明一路過關斬将，可她沒殘害過人。

而牢獄之中的日子是她最不願深思的過往。一想起來，便頭皮發麻。

“怎不動手？”

這一聲來得意外。杜筠猛地回過頭去，就要出手，卻見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逍遙椅，男人好整以暇地倚在那裡。若不是此處過于破敗，瞧着倒也風度翩翩。偏偏這地方雜亂荒蕪，顯得他這模樣很是突兀。

他雖蒙着眼，杜筠卻一眼就認了出來。

是裴思。

裴思也知她認出他來了，趕在她出聲喊他之前，擡手将食指樹在唇前，示意她噤聲。

杜筠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此處還有旁人在，他不想漏了身份。

“你那身武藝，該不會都是長安城裡的花架子吧？既然選擇了走這條路，往後拼的是真刀槍。我不與廢物聯手，你做沒做好搏命的準備？”他倚在那裡，看熱鬧般托着腮：“别瞅我，我是不會動粗的。”

杜筠心底不願，卻也知他說的不錯。

她在長安城裡與楊雲起學的，算不上是花把勢，卻也不過是防身，到底沒用它殺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