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大軍在皇城外郭駐跸,百官于宣政殿前相迎,候了半日,卻遲遲不見主帥。
禦前總管蘇迩抱着扶麈在檐下踱來踱去,思及尚在殿中等着的楚帝,心如被悶油滾煎過似的,忍不住問出今日已經重複了百餘次的問題:“七殿下還有多久能來?”
副帥席豫也說出了今日已經重複了百餘次的答案:“王爺去顧侍郎府讨喜酒喝,很快就回。”
席豫與尋常武将并不同,他是文士出身,生得芝蘭玉樹,舉止容雅端方,追随襄平王南征北戰十餘年,已然是個手腕雷霆的狠角色。
也虧此人氣場強大,能鎮住場子,帝王與百官一時也沒多說些什麼,就這麼耐着性子等啊等。
在等成望夫石前,終于等來了襄平王進宮觐見的消息。
蘇迩殷勤地将盛轼迎入殿中,楚帝正在批奏折殺時間,見了姗姗來遲的七子,問道:“聽說你去顧侍郎府上,做什麼去了?”
不過是下意識的開場寒暄,盛轼倒是頗為正經:“也沒做什麼,就等了半天,新郎沒來,喜酒沒讨着,我心裡不爽,就将新娘娶走了。”
盛轼交代完,點了點頭,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主要就做了這些,其他都是燒殺劫掠之事,相信您也不太感興趣,就不贅述了。”
楚帝:?
蘇迩及殿外群臣:?
好家夥,光是第一句話,就将整座宣政殿内外給炸了。
楚帝太陽穴突突直迸,他沒記錯的話,顧侍郎他兒子确實是今日有喜,新娘好像是……是誰來着?
百官子嗣衆多,楚帝賜婚太多了,人名多到根本記不過來,顧、沈兩家的婚事是何時賜下的,他忙着忙着也就忘了。
蘇迩在旁好心提醒道:“陛下,去歲暮冬時節,顧侍郎求您給顧家與沈家長女賜婚,司禮監選了吉日,定于今歲孟春三月二十一,就在今日。”
楚帝一拍腦門,終于有些印象了。
反應過來後,第一反應就是摔了朱筆,斥責道:“逆子,你到了年齡,娶妻心切的心情,朕能理解,你跟朕說一嘴,朕自當為你覓良配,這不,太後就有意撮合你跟一個郡主認識,你倒好,偏偏娶一個罪臣之女,簡直就是胡來!”
蘇迩差點握不穩扶麈。
帝王的關注點居然在襄平王強娶了誰,而不是在強娶這件事上。
帝王的盛怒,隻換來盛轼一句敷衍的點頭,他甚至捧場似的拍了三下手:“您說得都對。”
“……”
五個字堵得楚帝說不出話,這就像是重拳打在一團棉花上。
他盯着盛轼,盛轼嘴上表達認可,但臉上的神态完全相反,總結起來就一句話:我愛娶誰就娶誰,您管我?
陽奉陰違,完全被這個天生反骨的逆子拿捏死了。
楚帝試圖捋平怒氣,繞開禦案,走到兒子面前,語重心長道:“你知道沈家是個什麼狀況嗎?”
盛轼邊揉着脖頸,邊聽着楚帝細數沈家條條罪狀,他的視線逐漸放遠,落在了牆角處的箭漏上,腦海裡浮現出一道纖細孱弱的身影。
好不容易熬到楚帝批判完了,盛轼适時道:“今日我不在宮中用膳,您不必設宴款待。”
楚帝完全沒料到兒子這麼快轉移了話題,敢情自己方才白費了口舌,怒道: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朕說話?”
“在聽啊。”
“聽朕說了這些,你心中如何作想?”
盛轼笑了:“更好不過了,我殘暴弑殺,臭名昭彰,沈家女一家通敵叛國,一身罪惡罄竹難書,我們兩人擺明就是天生一對,命中注定。”
“你!——”
楚帝臉色都綠了,盛轼這一席自貶之辭,變相就是在暗諷他這個當父親的教子無方。
楚帝怒極,直接用陳橋鄉話開罵:“盛聞舟,你今天是以什麼立場跟你老子說話?”
盛轼面上慣有的輕笑,此一刻淡了幾分。
聞舟是母親盛嘉禮給他取的字。
他外放塞北十幾年,已經很久沒有聽人這麼稱呼過自己了。
他擡眸,一錯不錯地看着楚帝:“您也知道,我姓盛,不随您姓謝。”
這句話,輕飄飄的像是棉絮,卻生滿了倒刺。
盛清嘉縱使死去很多年了,但也一直是父子倆之間邁不過去的坎兒,楚帝自知對七子有愧,這幾年以來也努力做出各種各樣的補償。
盛轼立下赫赫戰功,就封他稱王,地位僅次于自己這個當老子的。
這一份超品親王級的待遇,是連皇後膝下的皇長子都不曾享有,更是讓不少皇子眼紅嫉妒。
原以為暌違十餘年不曾見,兒子身上的叛逆會被磨平,不說原諒他了,至少能夠心平氣和地在同一張膳席上說幾句話。
沒想到,歸京而來,仍舊如此桀骜叛逆!
不僅沒給他共膳的機會,還罔顧禮數娶了罪臣之女。
不足一日,糟心事連篇,不把他老子氣得嘔血就誓不罷休!
争執無果,楚帝感到心累,揉着太陽穴在案前坐下,道:“蘇迩。”
在旁聽得心驚肉跳的蘇迩迎上前,楚帝一晌拟草書,一晌道:“去頒旨,襄平王收複燕雲十六州,當重賞。”
吵了這麼久,到底還是記着兒子的軍功。
蘇迩領命稱是,又道:“那殿下和沈家女的婚事,可要賜下……”
“賜個鬼!”提及這茬,楚帝肝火旺盛。
離去前,盛轼踅回來:“有件事忘了說。”
楚帝以為逆子是醒悟了,回來跟老子認錯,結果,隻等來盛轼一句:“翌日會帶她來宮裡敬新婦茶,權當走一個過場。”
楚帝頓了頓,容色陰晴不定:“你真要娶沈家女?”
盛轼略過這句诘問,氣定神閑地提醒道:“拙荊不禁吓的,請您盡量慈藹一些,笑一笑,十年少。”
楚帝差點心肌梗死,抄起折子扔到殿門:“滾!”
楚帝自恃仁君,但每逢跟盛轼短兵相接之時,差點就要犯下兇案,在暴君的邊緣反複徘徊橫跳。
爆發父子第一次皇宮大戰之前,蘇迩冷汗潸潸地趕忙将殿門由内朝外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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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宮中亂成一鍋粥的沈春蕪,這時候正在慢慢适應襄平王府生活。
接引她的人是府内的管事女官,名叫姜初雪。
李理接沈春蕪到府上的時候,說喚對方雪姨就好。
無他,姜初雪在府内待了快三十年,算是王府老人,其地位與李理齊平,都是有一定話語權的人物。
雪姨先帶沈春蕪熟悉府内環境,溫和道:“老奴在府内掌事多載,這還是見殿下第一次帶姑娘進門。”
沈春蕪耳根微熱,不好意思坦明,她與盛轼其實隻打過兩次照面,兩人根本不熟。
盛轼看她的眼神,估計就跟看貓貓狗狗沒什麼區别,之所以會收留自己,不過上位者的新鮮感上來了,指間施舍出來的一點慈悲。
好在雪姨極有分寸感,從不多問,這也免去了沈春蕪解釋的尴尬。
襄平王府非常大,府内萦繞着一陣淡淡的月梅香氣,從外停朝着往内庭行去,香氣愈是馥郁馝馞。
沈春蕪有些納罕,盛轼似乎不像是那種風花雪月的人。
“殿下當年離開奉京城前,這些梅樹就在這裡種下了,”雪姨道,“這裡也是殿下幼年唯一常居的地方,聖上多次賞賜新宅府苑,殿下都拒絕了。殿下是一個非常惜舊的人,要不是當年……”
雪姨意識到什麼,收住話,不再往下言語,告了一聲罪:“舊事不提也罷,讓姑娘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