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打飛腳似的過去,很快到了去紅映山祭拜的這日。
這算是沈春蕪嫁入襄平王府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門。
在過去看不見的日子裡,顧辭一直都不曾讓她出過門,命人嚴格看緊她。畢竟,瞎子出門,總歸有諸多的不便。沈春蕪困在宅院裡太久了,與外界切斷了聯系,幾近于與世隔絕,漸漸地,她記不起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很多景觀和感知都模糊了。
沈春蕪揭開薄薄的車簾,揚起臉,谛聽着馬車車輪撚過山地的辚辚聲,山裡的清香撲面而至,空氣都是自由的氣息。
每逢春日,映紅山的山間都會開滿杜鵑花,杜鵑花是絢爛的玫紅,映照得整座山如火如荼,這也是映山紅名字的由來。
從王府到映紅山,約莫要兩個時辰,馬車行途漫長,沈春蕪很久沒有出過遠門,此刻五髒六腑都快被颠出來了。
她忍住不适,靜靜坐在車廂一角,盛轼就坐在她斜對面的位置,空氣裡隻有沙沙的批閱公文折子的聲音。
盛轼平時看起來漫不經心的,經此相處,她才知道,他是一個時間觀念極強的人,每日卯時初刻就會起床,回複信劄、批閱公務,到了辰時,他去上朝了,一直到傍夕申時牌分,才會回府。他回來的時間很準時,但這也不意味着兩人能說得上話,夜裡來尋他議政的朝臣挺多的。
沈春蕪不太清楚黨派紛争與朝堂局勢,但天天有這麼多人主動來尋盛轼,盛轼在朝廷之中的地位絕對是不低的。
她問過缇雀,書房一直是到什麼時候熄燈的,環莺告訴她,一般是在夤夜時分。
沈春蕪嗅出了一絲端倪,又問,最近外頭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缇雀說,臨近春闱,奉京城内有士子聚衆鬧事,街衢上三不五時便有動亂發生,不過動亂很快會被皇城司平息。
沈春蕪問士子為何會聚衆鬧事,問得深一些,缇雀就不清楚了,說可以去問問王爺。
沈春蕪不可能去問盛轼,她還在生他的悶氣,自然不願主動找他說話。
不過,時下的光景之中,她實在是受不住這馬車的颠簸了,捂着口,整個人慢慢地蜷縮成一團。
盛轼看着女郎蒼白的面容,不舒服這三個字已經寫在臉上了,她仍舊沒有委身來祈求他的幫助。
還在生氣呢。
沈春蕪看起來嬌弱可憐,但崛起脾氣來,骨子是很硬的,她也有她的傲骨。
跟以前沒什麼兩樣。
盛轼抿了抿唇角,放下批閱好的文牒,撩起袖袍,起身朝她走過去。
沈春蕪隐隐感受到眼前覆落下一大片陰影,男人的步履聲由遠抵近,她剛想說話,下颔被溫熱的手指撚住,嘴裡被塞進了一塊藥丸。
“吞下。”盛轼語氣很淡,但口吻強硬得讓人無法抗拒。
沈春蕪沒反應過來,呆呆地遵照他的命令,将藥丸吞了下去。
藥丸入口極其苦澀,但緊接而至的是沁涼的醒神香,将她肺腑之中的一切不适,悉數蕩平了去。
沈春蕪好很多了,念在盛轼主動的份兒上,她悶悶地說:“多謝王爺。”
盛轼的口吻恢複成慣常的散淡,淺笑:“不怕本王喂你劇毒?”
沈春蕪緩聲道:“藥丸裡,含有當歸、薄荷、細辛三種藥,都是作清神醒脾之用,彼此藥性也不相沖。”
疇昔,她的阿父是太醫院醫正,除了替皇孫貴族診脈,還極其善制解藥,她跟随阿父學過醫理,辨識過諸多藥草,嘗過百味,自然能辨析出藥丸當中的成分。
她揚起螓首,露出乖靜順從的神色,道:“若是王爺對我真有殺心,直接抹脖子足矣,劇毒制作起來耗時又耗精力,用在我身上,絕對不劃算。”
盛轼沒有說話。
沈春蕪感受到一道審視且壓迫的視線,他在端詳她。
他一直看着她,在醞釀什麼?
沈春蕪薄唇抿成了一條線。
結果,這厮拖腔待調地嗯了聲,道:“還不算太笨。”
沈春蕪:“……”
以為對話就這樣結束了,就等着盛轼回至原來的位置上。
殊不知,男人的大掌摟攬住她的腰肢,朝他的方向一帶。
沈春蕪整個人靠在了一個溫實的懷抱裡,鼻腔裡皆是盛轼冷冽清貴的月桂梅香。
他環着她的腰,下颔抵在她肩膊上,呼吸時,溫熱的吐息掃過她的頸窩。
如此親昵的相偎,讓沈春蕪心悸,呼吸也止住了。
“王爺……”
“乖乖呆在本王懷裡,别動。”
沈春蕪不動了,隻能任由他抱着。
好在盛轼除了抱她,沒做什麼别的事,他沒有說話,似乎是在養神。
坐在盛轼的懷裡,馬車所帶來的颠簸感似乎減弱了許多,讓她真正舒服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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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紅山間,沈家墓碑前。
沈春蕪将提前籌備好的清酒,勻灑在碑前,輕聲道:“阿父,女兒來看您了。”
她沒有讓盛轼跟上來,說想單獨跟父親說說話,她以為盛轼可能不會同意,但今天盛轼出乎意料好說話,沒有多問,在數丈外的樹林裡等着。
不過,他隻給她半個時辰,時間一到,要跟他離開。
沈春蕪俯蹲住身軀,素手在碑前的草地上撫觸着,茜草蘸染着濃重的水珠,涼意浸滿了她的掌心。
沈春蕪感受到茜草沒有預想之中的那麼長,墓碑無人處理,茜草應當瘋長才是,但目下,茜草很短,顯然是被清理過了。
是有人來看望過阿父嗎?
沈家出事後,所有世家為了明哲保身,幾乎都主動斷了來往。
誰會來祭拜阿父?
暖和的日光綴在沈春蕪的眼皮上,她的腦海裡蓦然想起一道影子。
她的舅父,戚巍。
當初出獄之時,無意間聽獄卒他們讨論,說沈家有個人在午門重傷官兵,當衆潛逃,楚帝也下了海補文書,重金懸賞此人,但時至今日,仍舊沒有此人下落。
能在行刑之時,掙破枷鎖,且突破禁軍重圍,沈春蕪唯一能夠想到的人,隻有戚巍。
舅父是開國将軍,兩朝元老,他所成立的戚家軍在江南頗為有名,跟北方的漠北鐵騎足以分庭抗禮。
在她幼年之時,戚巍常帶着她走南闖北,領她閱遍大楚河山。
她印象之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好多年前,戚巍率戚家軍帶着她去馳援漠北,抵禦金國敵軍。
那是沈春蕪第一次親曆戰争,兵燹席卷城池,目之所及之處,皆是傾頹焚燒的宅屋和哭喊奔逃的百姓。
沈春蕪跟着當地的醫倌去救人,當時,她從廢墟底下扒拉出一個少年郎君。
他滿身是血,腹背還中了一箭,奄奄一息。
他身着玄甲,應當是軍營裡的武将。
沈春蕪将少年背了回去,醫倌搖搖頭,說他肋骨盡斷,箭上還淬了劇毒,劇毒已經侵占他的四肢百骸,救不活了。
沈春蕪不喜輕易定奪一個人的生死,她看着阿父救過這麼多人,阿父從來沒說過哪個人是救不活的。
隻要潛心救治,定會感化上蒼,奇迹就會發生。
懷着此念,沈春蕪決意救活這個少年。
在他昏迷之時,她每日給他換藥,夜裡伏在他身旁,跟他說過了很多很多話。
大概是她太聒噪了,終于把他吵醒了。
如今回憶起來,她已經忘記少年長什麼樣子了,隻記得他是一個清冷話少之人,一行一止頗有涵養,與尋常的武夫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