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辭和顧绾看到襄平王,表情倏地頓住,完全沒料到襄平王竟會出現于此。
盛轼面容輪廓冷白鋒利,身着深黑疊紅的雲袖蟒紋錦袍,墨發以紅緞帶束之,疏離寒意盡顯,鎏金日色灑照入内,修長峻拔的影子迤逦在地,襯出矜冷清貴的氣質。
他不疾不徐地走在沈春蕪身邊,俨如一柄出鞘的冷劍,整一座樓閣,适時蒙上了一層幽幽的清冷,所有賓客勃然變色,慌忙下跪行禮,不敢妄自非議。
但他方才一聲“夫人”,如春風,酥在衆人的耳根上。
沈春蕪被他輕輕攬在懷裡,感受到男人溫熱的吐息拂掃在鬓角間,仿佛有小螞蟻在慢騰騰地爬着,肌膚上盡是綿長的癢意。
這也是顧绾第一次見到襄平王,第一眼便是驚豔。她一直以為襄平王是個青面獠牙之徒,但此刻見之,男人就如神祇,帶着睥睨衆生的輕傲,身上隻有上位者才獨有的主宰氣質。顧绾一直以為阻撓了婚事,将沈春蕪從顧家擠出去了,沈春蕪會過得生不如死,沒想到她命這麼好,竟是攀上了這麼好看且有權的男人!
見沈春蕪眸眶洇着一抹胭脂紅,盛轼擡指拂了拂她的眸眶,語氣溫柔:“誰欺負你了?”
沈春蕪垂着眸,淚眼朦胧,奔月替她感到心疼,忍不住道:“夫人為殿下挑了合襯的料子做春衫,哪知道這顧世子帶着顧家表妹來争搶,争搶也就罷了,還處處拿殿下與夫人的感情亂嚼舌根,還非議殿下的人粗鄙無禮,不知哪來這麼大的威風!”
沈春蕪暗自勾了勾唇,看來奔月跟盛轼一樣,都是愛記仇的,還擊之詞,字字句句都用在了刀刃上。
盛轼輕挑下眉,不鹹不淡地開腔:“顧家倒挺關心本王的家務事。”
顧绾面如土色,理屈,氣勢弱了幾分,道:“我沒有……”
奔月怒道:“還說沒有?你方才不是嚼舌根說咱們夫人與殿下感情不睦嗎?”
顧绾想說什麼繼續辯解,忽然被顧辭一個陰冷的眼神堵住了。
顧辭沉聲道:“鬧夠了沒,你還嫌不夠丢人嗎?”
這句話如一記掌掴,衆目睽睽之下掌掴在顧绾臉上,她面無血色,身體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咬唇不說話了。
顧辭恭身對盛轼行了歉禮:“表妹是個鄉野村女,性情乖張,言語粗鄙,不懂禮數,顧某在此替她道歉。”
頓了頓,又道:“王妃是先選中了這一匹雪緞,那便讓與王妃。”
沈春蕪:“……”
是她先選中了這一匹雪緞沒錯,但顧辭的口吻聽上去,偏偏像是他大度禮讓,歉禮雖做足了姿态,但言辭毫無誠意。
盛轼乜斜了一眼顧辭捧上前的雪緞,并未接過,道:“閣主在何處?”
聽聞襄平王來了,夥計趕忙将掌事人換來,少時,淩煙閣的閣主親自恭迎上前:“王爺有何吩咐?”
“将頂層的貢綢都取下來。”
此話,俨如一柄驚堂木,當空砸下,掀起萬丈狂瀾,衆人皆驚。
所有人都知道,淩煙閣攏共七層,一二層做的是尋常百姓的生意,三四五層做的是達官顯貴的生意,到了第六、第七層,做的就是皇子皇孫、天潢貴胄的生意,料子是異域朝貢的,品質上等,還極為稀缺,不僅如此,價格極為高昂。
都說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淩閣主見襄平王是懂行的,還是個位高權重的大金主,忙吩咐夥計速速去取,且捧贊道:“殿下真有眼光,頂層貢綢的品質是極好的,您穿上定是極好看的——”
“不用。這些貢綢給夫人裁作裙裳,”盛轼嘴角漾起弧度,眼眸悠悠地停在懷中女郎身上,“本王做春衫,一匹雪綢足矣。”
周遭倒吸一口氣的聲音此起彼伏,來淩煙閣的大多是女子,聽及襄平王将最好的綢緞都給了王妃,委實要羨慕嫉妒死了。
顧辭容色僵硬,顧绾更是聽得妒火中燒。沈春蕪憑什麼命這麼好,有個這麼寵愛她的王爺,反觀顧辭,他這一段時日連塊錦緞都不稀罕買給她,她想要讨他歡心,他竟還當中揭露她的出身,将她批斥得體無完膚。
沈春蕪居于風暴的風眼之中,聽着此話,有些吃驚,她的初衷是為盛轼甄選緞子的,最後怎麼都沒想到,他當場買下頂樓所有緞子給她裁作衣裳。
縱使她知曉襄平王有金山堆堆,但也這樣做,也太誇張了,就像是話本子裡才會發生的情節,一切都不太真實。
她悄悄揪住盛轼的衣裾,意欲阻止,反倒被他強勢地扣住掌心,他的手指深入她的指縫,與她五指緊緊相扣。
片晌,成箱成箱的貢綢擡了下來,閣主熱忱地介紹着貢綢:“這是從南遼進貢而來的香雲綢,曆經三洗九煮十八曬,一兩黃金一兩綢,因用料耗時極長,奉京城乃至大楚地界隻有兩匹,其中一匹就在皇後娘娘那裡,娘娘每逢參加重大宮宴,都必定穿着香雲紗作的宮裝,好生稀罕着呢!”
說話間,雲香綢捧至沈春蕪近前。
她信手撫了撫,雖無法看清具體的成色,但那絲滑如雪的質感,坯綢泛散着的薯莨的植草淡香,以及綢面上繁複精細的纏花紋,是昭彰着香雲紗的尊貴斐然。
淩閣主由衷地誇贊道:“王妃膚白如雪,姿容昳麗,與香雲紗委實是極相配的。”
沈春蕪被誇得有些不太自然,又覺得這淩煙閣的生意為何如此好,也與閣主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玲珑本事有着緊密關系。
淩閣主又吩咐夥計擡來另外一箱貢緞,說是讓她給王爺選選料子,都是上上等的蠶緞,品階比原先的雪緞還要高。
沈春蕪心中喟歎,有襄平王做靠山,不論是服務态度,還是料子的質量,都與先前有了霄壤之别。
她很快選中了一匹鶴紋蠶緞,在盛轼身上比劃了一下,面露赧色,輕聲問道:“王爺喜歡嗎?”
盛轼對衣飾并無過多講究,道:“可以。”
迩後,淡聲吩咐:“除了香雲紗和雪緞,其他的貢綢也帶走。”
淩閣主雙眼都笑不阖攏了,襄平王來淩煙閣是極為稀罕的事,沒想到一出手就如此闊綽,目下絲毫不敢怠慢,一晌吩咐夥計們去盤點選好的貢綢,一晌殷勤地道:“二位都是貴客,親自來淩煙閣,寒舍蓬荜生輝,往後閣内有了什麼好料子,必定先送到府上給王妃過目。”
盛轼半垂深眸:“還有什麼想買的?”
沈春蕪緩緩回神,讷讷搖首:“不用了。”
難得的好興緻,悉數被顧辭顧绾二人敗壞了,她想回府了。
盛轼看着女郎烏發光秃秃的,連一枝簪子珠钗也無,妝容澹泊素雅,溫柔娴靜,俨如出水含苞的芙蕖。
“頂層可有今歲新貢的首飾?也一并帶走。”
“這就去準備!”淩閣主大喜過望,交代一位夥計馬不停蹄去籌備了。
沈春蕪驚了一驚,抓着盛轼的腕,輕晃了晃,道:“王爺,真不用了……”
她低聲懇求,就像是女兒家的嬌嗔,柔柔地撓在男人心口。
盛轼唇角輕抿,露出笑弧:“夫人值得。”
這句話,更加了論證了襄平王夫婦琴瑟和鳴的事實,周遭都是綿延不絕的豔羨聲。
沈春蕪面紅耳赤,徹底不說話了,免得盛轼再說出一些驚世駭俗之言。
銀貨兩訖,盛轼吩咐刀九和奔月将箱籠搬下去。
離去之時,盛轼忽然想起什麼,慢條斯理地頓步,道:“哦,對了。”
盛轼好整以暇地望着露出窘迫的顧辭,玩味地笑了笑:“方才你說,本王的王妃從容大度,世事無争?”
顧辭回魂了,眉心輕輕皺起,很快恢複如常,道:“王爺,下官方才并無旁的意思。”
盛轼拖腔帶調地嗯了聲,尾音漫不經心上揚,笑意愈深:“那你是何意?”
沈春蕪覺知到盛轼對顧辭動了殺念,整個人變得忐忑,反牽住他的手。
顧辭被一股凜冷的氣場震懾住,兩股顫顫,艱澀地辯解道:“下官管教舍妹無方,唐突了王妃,王妃乃是虛懷若谷之人,想必也不會為難舍妹的。”
盛轼嗤笑出聲,唇畔的笑意徹底消失:“本王原本打算讓人拔了你表妹的舌頭,但現在,本王覺得你說的在理。”
顧辭以為是襄平王是打算放過他了,正欲舒下一口氣,哪承想,盛轼道:“你總把世事無争挂在嘴上,想必也是個世事無争之人,既如此,你在文淵閣的位置,誰去坐,你應是會大度讓出。”
顧辭聽到這一份明示,如罹雷殛,臉色鐵青不已。
盛轼這是當衆削了他的官秩,将他貶了!
以襄平王的雷霆手腕和在朝中的地位,他碾死自己,就如同碾死一隻蝼蟻這般簡單。
顧辭僵滞在原地,強顔歡笑道:“官秩調度一事,絕非兒戲,還請王爺三思,按照大楚的章程來走。”
“你在跟本王講道理?”盛轼揚眉,語調端的散淡,“從本王當初踏入你們顧府的那一刻開始,你應該很清楚——”
“本王從來就不是講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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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淩煙閣,坐上馬車,奔月一直興奮地跟沈春蕪描述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