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椰離開孔宅的時候,年年跟了上來。
剛剛,她跟女傭争執的時候,明明很急的,在見到了蘇椰以後,突然就不急了。
女傭很懵。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兩個人都很古怪,對視了很久,什麼都沒說。
一個下了樓,另一個迅速跟上,并肩走出了孔宅。
鈴聲沒有響起,女傭便給噴壺灌滿了水,澆完了客廳裡的花,又去澆院子裡的樹。
不一會兒,夫人下了樓,端來兩大碗雞湯,分給了她和正在打掃庫房的阿蘭,一人一碗。
雞湯很香,香到了天上去,是她這輩子喝過的最好喝的雞湯。
她感恩在心,決定日後更盡心地服侍先生、夫人。
夫人問她,那個穿中山裝的女客,去了哪裡?
她隻說,“走了。”
***
一輛黃包車,拉着兩個人。
中途在電報局停了一趟,年年取了一份電報出來,而後,直奔到東海咖啡館——
她們上次約定的地點。
蘇椰想,年年應該是個挺認死理兒的人。
出了意外,要去的地方沒去成,下一次有了機會,還是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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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咖啡館的裝潢複古,歐式。
桌椅樣式簡約而不簡單,透着低調的奢華。
推門進入,一股烘焙香撲面。
來自咖啡豆,也來自面包、曲奇和其他甜點。
客人不多,隔着老遠才有一桌,沒有成群的,要麼兩個人對坐,要麼一個人靜坐,看會兒書,寫會兒東西,什麼不幹,發會兒呆也挺好。
“你來過這裡麼?”
年年挑了個有綠植的,臨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蘇椰搖頭,“沒有,第一次來。”
年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近距離細看,蘇椰看到了她眼角、唇邊的細紋,是這些年來笑過的痕迹,很淺很淺,不是這麼近的距離,根本看不出來。
她的五官、氣質,都是清秀耐看型的,本就不容易見老。
再加上命好,更顯不出真實年紀了。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是跟兩個朋友一起。當時,我是三個人裡智商最低的,隻有我,來了咖啡館,除了喝咖啡,沒有别的目的。當時,也是坐在這個位置,我擋住了這一邊,有幾盆綠植擋住了那一邊,就在衆人眼皮底下,他倆交接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
說這些話的時候,年年沒有轉過頭來,還是看向窗外。
蘇椰看不到她的表情。
或許,她的臉上根本就沒有表情,隻是在平靜地傾訴。
“後來,我自己又來過幾次。”
服務生遞來飲品單子和鉛筆,年年一邊翻看,一邊說繼續說着,“這裡挺安靜的,适合寫作。”
“你也是作家?”蘇椰驚訝。
不過,年年氣質清秀文雅,挺有文青範兒的。
“以前寫過幾本小說,仗着腦子裡故事多,其實文筆并不好,寫的都是大白話,24年以後就不寫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像是想起了什麼難為情的事,然後又像看開了一樣,在奶咖的旁邊,潇灑地劃了個√,“以前,我是說抗戰以前,這裡文青紮堆兒,大部分都懷才不遇。我就跟他們聊天,看他們碼字,有适合發表的小說,就推薦到《快意林》,有适合拍攝的劇本,就推薦到天幕影業,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天使推薦人呢!後來,上海淪陷,這裡成了日占區,就沒再來過,直到抗戰結束。”
蘇椰也點了一杯奶咖,将飲品單遞還給服務生。
呈45°擡起的腦袋落回來時,年年正盯着她瞧,“你長得真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
“是麼……”蘇椰心虛了。
“不過,我把她當朋友,她不見得把我當朋友。”
年年不經意地,中指輕扣了兩下桌面,“十九年前,我跟她約過在這裡碰面,叫她等一等我,唉!她沒等我,放了我鴿子。”
蘇椰心裡一咯噔。
這是鈍刀子割肉呢?還不如直接罵她。
她心虛地低下頭去,錯過了年年眼底那一抹狡黠的笑。
“我當年啊,對她可謂是‘一見鐘情’,她真的很有星相,英姿飒爽,不輸孟霄,還更年輕,拍兩三部戲就能捧出來的那種。”
年年手上那把無形的刀子,還在割啊割,“當年,武俠片剛剛興起,發展勢頭大好,急需英氣型的花旦,我一心想着把她簽到天幕影業來,好好栽培。可能是我太熱情了吧?太像搞傳銷的騙子了,把她吓跑了。”
聊這個話題,蘇椰這心裡容易咯噔。
她忙着轉移話題,沒留意,“傳/銷”這個詞兒,起源于二戰後的美國,九十年代初開始在大陸流行。怎麼1946年,上海的年年就能随口說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