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
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白亮的陽光照得殿内暖烘烘的,激出了上好的木質物件中的芳香;即使身處最為繁華的京城,也能嗅到山野間草木的氣息。
若是仔細觀察,甚至能發現粒粒細小的塵埃漂浮于空中,偶爾閃着細碎的光。
這裡不似國師府那間小屋一般陰冷逼仄,它美好得仿佛是精心編織的夢,讓人沉眠于此,不願醒來……
困意逐漸消散,溫珝單手撐着自己坐起,掀開了蓬松的被子——左臂已經結痂,雖然還不能使力,但比起昨日來,已經好了許多。
“公子醒了?”
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宮女迅速走過來,就要為他規整床鋪。
“不……不必了,”從來沒有被這般對待過,溫珝吓了一跳,連連擺手,“我自己來。”
“公主對整理鋪蓋之事親力親為,沒想到公子也是如此。”宮女掩唇輕笑,一臉暧昧,“難怪能得了青眼。”
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親耳聽到這些話時,溫珝不免有些窘迫。
他沉默着彎腰整理,等臉上的熱氣散盡,才轉過身來:“公主說過,今日一早便會讓人送古籍過來——你可曾聽聞?”
“玉簪姐姐交代奴婢時,并沒有提到此事。莫非是公子記錯了日子?”宮女滿腹狐疑望着他,“關于公主的事,玉簪姐姐可從來都不會馬虎。”
“哦,這樣嗎。”少年勉強笑了笑,鴉羽般的長睫覆下,掩蓋着眼底的失落,“我明白了。”
本以為昨日她不過是說了句氣話,等氣消了便會翻篇。
可沒想到……
他無意識地握緊拳頭,尖銳的指甲死死抵着掌心,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填補心裡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覺。
“公主在忙麼?我想見見她。”
“平日裡的這個點,公主早就在慈甯宮與毓秀宮之間的小花園了。不過,一個時辰後,大概便能回來。”宮女看出了他的反常,不再出言調侃,“是有什麼急事麼?”
“我……”
太醫開的藥方正安安穩穩躺在袖袋裡,需要盡早交到她手上——隻是現在兩人的關系實在有點尴尬,不知一會兒怎麼開口才好。
“昨日在下惹得公主不快,思來想去,覺着還是應當盡早賠罪。”少年的聲音越來越低,尾音打着顫兒,消散在空氣裡。
原來如此——
難怪玉簪姐姐提起他時,語氣頗為奇怪……
宮女的熱情肉眼可見地減淡,神色不虞:到底是不懂規矩,才在宮裡呆了半天,便敢惹是生非。
溫珝被她盯得渾身發毛,頗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她……記仇麼?”
“公主乃大度之人,若隻是犯了小錯,自然不會介懷。”宮女後退半步,做了個請的手勢,徹底結束話題,“洗漱用具和早膳皆已備好,還請公子移步。”
溫珝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有勞。”
*
不夠,還是不夠……
江黎大口呼吸着,試圖吸入更多的氧氣讓自己恢複體力——
也許是消耗過度,她半跪在地,幾乎維持不了正形。訓練用的木劍抵着地面,才勉強能夠支撐起精疲力盡的身體。
腦袋因缺氧嗡嗡作響,無力地低垂着。飽滿的額頭抵上虎口,晶瑩的汗水透過指間縫隙,順着手背滑落,濡濕了袖口。
“公主!”驚呼從不遠處傳來,随後便是驚慌失措的跑動。
偏輕巧的腳步聲屬于自己的侍女,江黎的指尖無意識地點了點劍柄,微微松了口氣:幸好來的是熟人,否則自己免不了解釋一番……
“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叫太醫!”
大概是方才的呼吸起了作用,脫力感逐漸褪去,她終于有了開口說話的力氣。
“玉簪,不用了。”江黎擺擺手,氣若遊絲,“讓他回來。”
“可是……”玉簪咬着嘴唇,眼淚汪汪。
溫珝的聽力極好,還沒等她糾結完,便停下了離開的步子。
“公主。”他走到江黎身側,躬身作揖。
見少年折返,玉簪心中積攢已久的怨氣終于爆發:“要不是你口口聲聲說着要盡早道歉,又怎麼會帶你來這裡?”
“我……”突然遭到劈頭蓋臉的一頓數落,溫珝瞬間卡了殼,僵在原地。
她的身體因憤怒而顫抖,聲音裡夾雜着着哭腔,“是,我信了你的邪,把你帶來了。你倒好,明知道公主身體不舒服,還擺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你對得起她嗎!”
“玉簪!”
江黎重重咳了兩聲,示意對方适可而止。
勉強擡起頭,她扯了個有些難看的笑容,輕聲細語地安慰道,“沒事的,隻是乍一看吓人罷了……已經比先前好上許多。”
“在下扶公主起來。”溫珝上前兩步,半蹲下來。
兩手相接,寬大的袖袍掩蓋了他的小動作,折疊好的藥方悄無聲息地遞到江黎手中。
袖口被輕微地扯了扯,她清淺勾唇,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玉簪,你先回去吧,今日之事不必聲張。”
感受到對方的擔憂,江黎微微垂眸,錯開與她相交的視線:
她待自己确實是真心實意的,但臉上藏不住心事。以這樣的性格留在宮裡,恐怕兇多吉少——隻是如今局勢不明,自顧不暇。至于日後如何,也隻能看她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