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大人!”
隔着老遠,能聽到一聲慌亂的呼喚。祝煜轉過身,視線從來往的人頭尖上擦過去,落在一個揮舞着胳膊的小人兒身上。
祝煜下意識做了個撩開衣袍的動作,腳步卻沒動,等那小人艱難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滿頭大汗停到自己面前。
小人扶膝,喘着粗氣道:“大人,大人……”
祝煜擡了下眼皮,“說。”
“大人……”
他仍然是喘着粗氣,祝煜壓下暴躁,簡短掃了他一眼,最後目光停在他腰間的綠松石珠上。
大堰國喜綠松石,石珠上的雕花對應所屬的官職。這小人石珠上雕的恰好是一朵孤标傲世的秋菊,他應當是祈華堂接應自己的小官。
看出他的身份,祝煜長呼出一口老氣,那小人卻仍在結巴,“大人,您……您……”
“你有話快說。”
“小心。”
小人猛得推了他一把,祝煜側開身,身旁撞過一架巨大的馬車,駕車的人已經脫力,眼見着就要從車駕上跌下來。
整架馬車跑得太快,馬又高大異常,人若是跌下來,不死即殘。祝煜隻好在它經過自己的時候,抓了把缰繩。
馬一聲長鳴,馬蹄揚起,前面搬運的工人都驚慌極了,迅速讓開片空地。
所幸祝煜天生力道大,馬朝西掙,他朝東扯,邊與它角力邊安撫,硬是将它哄好。
小工驚慌失措地爬下馬,與祝煜四目相對,猶豫片刻,又爬上馬,趕車離去。
彼時祝煜立在中間,勞苦的工人們圍在他中央,渾濁的雙眼透出誠惶誠恐的精光,上下打量着他。
算是個小插曲。
小人沒管那些小工,接上方才的話,“我是祈華堂的小蔔,姓王,名字不足挂齒,您叫我……”
“就叫你小王吧。”
姓王的小蔔愣了下,陪笑道:“诶好,您叫着開心就行。”
小蔔在祈華堂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官職,看小王這慫模樣,被人使喚習慣了,也與這職位相稱。祈華堂大人們多,不會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名字對于一衆小蔔,也沒那麼多意義。
小王說罷,雙手呈上片布帛,“這是罪人诏。蘭大人命我帶您去圜獄看看。”
“是你們祈華堂的蘭和豫大人嗎?”
“是是是,大人實在是脫不開身,您别怪罪,随我來吧,那人就在圜獄裡,關了有一年了。”
祝煜接過布帛,随小王往前走了兩步。
此程山水迢迢,他跋涉千裡來到此處,為的是提審一位犯人。
一位要被神明審視的犯人。
祝煜突然又駐足。他回過頭望去,偌大的空地被木枝圈成了一座祭場,中央立着半座正在修建的玄鳥神像。無數工人蟲蟻般背着石塊朝玄鳥湧去,腳步巍巍,踹起的黃土像朦胧不清的黃霧。人數衆多太過密集,看得祝煜後背發麻。
小王見他又停住,試探問道:“大人……咱不走嗎?”
祝煜斂眉,“走吧。”
離開祭場的路上,小工拖着石塊迎面走來,需得頻繁側身躲閃,盡管如此,祝煜還是被蹭了一衣服的灰。祝煜本身穿着的就是件白底紅紋的衣裳,現在多了些腌臜的土灰,黃河邊滾了一圈似的。
小王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祝煜是京畿來得貴人,先是差點被馬車撞飛,又弄人家一身髒,外加祝煜一天到晚擰着眉,小王心裡分外不安。但小王本身也不是善于言辭的人,除了賠笑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眯眯眼對着他一股腦地笑。
離開道場後人少了些,穿過個四方的重屋,路人的衣衫也幹淨不少,相同的是他們仍舊焦頭爛額。
文人焦頭爛額和庶民奴隸焦頭爛額是不一樣的視覺效果。庶民把辛苦寫在面部的溝壑裡,而文人則寫在腳步和眉宇間。
小王繼續賠笑解釋道:“這是咱們祈華堂,現在出了聞氏這檔子事,亂成耗子洞了。見笑,見笑……”
許是小王自己覺得說得蠻生動的,是個不錯的自嘲,他自己笑起來,笑了半天發現祝煜沒在笑。
祝煜隻是低頭看了眼布帛,帛書上端正寫着罪人的身份。
祈華堂東史,也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官,先一定要比小王尊貴。
祈華堂是與京畿接觸最密集的地方,掌占蔔,掌文史。偏偏是這麼個地方,出了一個犯渎神之罪的罪人。
“你說他犯的是渎神之罪?”
圜獄近在眼前,是個小土丘似的地方,半邊在地上,半邊在地下,踏進圜獄門口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事情出在祈華堂,小王難堪道:“是渎神沒錯,但她是因父獲罪。那又能怎樣呢,聞氏之罪已經是闆上釘釘,幾個做工的工頭堂上鬧了許久才給她得了這個天裁的機會。有沒有罪,讓神明說了算去吧,總歸這大難落不到我們頭上了。”
祝煜輕哼一聲,“你們這邊世道變了,有罪就是有罪,鬧起來也能管用?”
“哎呦您看您這話說的,咱們君侯也是希望大堰國能過好日子,自然要廣開言路了。”
圜獄門前的兵卒見了小王,隻是默默打開門,像是兩尊會動的青銅雕像。踏入圜扉,下坡路就開始了,走得艱難,蹭得腳底都不穩當。
小王邊走邊取了牆上的火把,照亮前面一片路。
前方是深不見底的,看不清楚盡頭在何方,越往下走越陰冷,與地面上的溫暖截然不同。與之而來的是濃烈的潮濕味,空氣撲在口中都發鹹。
小王似乎也被這股子腥氣嗆到,咳嗽兩聲繼續說:“也不怕您笑話,那罪人我心底裡覺得可憐。聽說羁押時候還在堂裡加班修書,字都沒寫完就給拽走了,拖得堂門口一大道子紅。”
“一大道子紅?”
“膝蓋骨頭上的血呗。”
腳步聲一聲接一聲,兩側道路越來越窄,祝煜心中莫名不安起來。
“她倒是個狠角色,一聲沒叫疼。喏,大人,到了。”
小王聽下來,翻來覆去找鑰匙,奈何他忘性大,蘭和豫交給他後他随手一揣,不知道給放哪去了。在祝煜目光的審視下,小王賠笑了聲,繼續翻找,終于磨磨蹭蹭找出個小巧的青銅鑰匙。
開門時候撞出清脆的聲音,火把照耀範圍外的溫度急轉直下,祝煜很少緊張,隻是面對這名天裁的犯人,他心開始朝上提起來。
天裁,是他小時候在書塾才聽過的詞。
傳說懸在天上的太陽是最公義的,時而化作玄鳥,時而又化作人形。冷面如冰且剛正不阿。人們喜歡稱這位神明為東君,因為直喚其他稱呼是不尊敬的。
各國若是遇上難以裁定的犯人,不妨交由東君判決。穿過寒谷夾道,登上聳立千年的大寒山,在寒天枯之下聽從神的判處。
沒人知道東君如何判處,總歸能判出個結果來就行。
祝煜實在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運氣,能見證天裁。一睹神容怕是要折壽,他實在是不安。
門推開,一股陰風呼嘯而過。
小王“呸”了聲,“通風口沒弄好,哎呦,灌我一嘴土……”
祝煜輕擡手,示意他閉上那張聒噪的嘴,接過火把朝前照去。
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裡,火光四處搜尋着,終于,在那片牆角,祝煜找到了他的目标。
祝煜先是愣了下,才側身問小王,“祈華堂東史聞氏,是……女人?”
小王不明所以,“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