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掰着指頭,“聞氏這一脈三個孩子,東史大人是最小的。老大跑了,老二殘了,大人你眼前這是老三。”
火光映出片晦暗的紅暈,聞氏犯人在紅暈裡,薄若片布帛,兩頰深凹,發絲淩亂。祝煜下意識将火把朝後靠了靠,怕将那麼薄的人給點燃了。
祝煜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良久,凝視着那犯人,出聲問小王,“她,沒死吧。”
“沒沒沒,天裁的人哪能死啊,我們不能跟東君搶人呐,您說是吧。”
“把她弄醒。”
小王頓住,“啊?”
“啊什麼啊!”
祝煜嗓音驟然拔高,兇神惡煞的,小王哆嗦下,小碎步過去蹲下,手懸在半空中似是不知道怎麼下手。
祝煜隻好又吼一聲,“你倒是喊啊!”
小王顫聲,“東史大人……”
“大點聲。”
“東史大人……”
“我讓你大點聲!”
“東史大人!”
小王委屈巴交一嗓子,回音在牆壁間亂撞。
聞霄眼睫動了動,迷迷糊糊睜開眼,先看到的是一片刺目的紅。高大人影立在紅光裡,陰風從他周遭穿過,白色的衣衫随風輕浮,光潔得像是九天神明臨世。
她太渴了,掙紮着支起身子,頭還是半仰着望向祝煜。這時候,聞霄仍是看不清楚祝煜的面容,隻是下意識的仰望。
她已經太久沒見過人了。
“圜下罪人,名為何?”
“聞霄。”
說話間聞霄嘴唇幹裂,她舔了下,血腥氣在口中彌散開來。
祝煜又掃了眼帛書金卷,确實是叫做聞霄。
“聞氏罪人,渎神無德,禍亂社稷,然東君有好生之德,限予爾天裁。聞氏罪人,你是否甘願?”
“甘願。”
祝煜嘴角抽了抽,她說着甘願,表情卻是視死如歸。仿佛不是在說“甘願”,而是在說什麼“扒了你的皮……”
“小王。”
小王在蹲在一邊如夢初醒。
祝煜道:“将她扶起來。”
小王便将手遞過去,聞霄卻朝後躲開。
祝煜默了下,歎了一聲走向前,撩開闊袖,朝她伸出手。
火光之中,聞霄看清楚他的面容,長得有些兇惡,五官卻相當齊整,是張端正到不近人情的臉。若說好看,聞霄認為祈華堂的宋袖才是真的好看,眼前的人勉強算是長得闆正。
他頭上懸着條紅白線凝成的粗麻繩,橫在眉上額間,帶着律法森嚴的氣息伸出手,像是斷罪的鞭笞。
聞霄靠着直覺朝後躲開那隻手。
祝煜的聲音也沒什麼人情味,“我扶你起來,去寒天枯的路很長。”
“多謝大人,我自己能起來。”
聞霄咬緊牙,腳上和手上沉重的鐵鎖立即開始作怪,扯得皮肉劇痛。她疼出身冷汗,還是站直身體,這時候祝煜才發現她不僅是個枯瘦的女人,還身材分外嬌小,要被鐵鎖壓死似的。
聞霄站立起來的時候踉跄了下,搖搖欲墜。盡管如此,她還是不忘問個清楚。
“我能問個問題嗎?”
祝煜疲了,肩膀松懈下來,“問。”
“您是京畿來的嗎?”
“是。”
祝煜淡淡應了聲。
“您所司何職?”
她是囚犯,卻堅持問下去,仿佛自己還是體面的東史文官。祝煜本可以不回答,因為好奇便答了。
“師長往下,我是亞服。”
“我不記得你。”
“我隻聽命大王,你自然不會記得。你……喊我祝大人就行。”
祝煜順手摸出自己的一枚銅鈴,在聞霄眼前晃晃,“京畿官員才有的鈴铛,上面還有我的名字,現在放心了吧?”
聞霄垂眼,恢複到一個囚犯該有的神态,“多謝。”
她沒等祝煜再催促,自己朝向圜門外走。鐵鎖摩擦地面發出的鈍響在人心頭亂撥。
祝煜隻覺得她古怪,這世上囚犯千千萬,她偏偏是求生欲最強也是最弱的。
不想要人的乞憐,也不想就這樣潦草死去。
小王在一旁繼續賠笑,“大人莫怪,我們這些酸文人都這樣,東史大人更是出了名的脾氣古怪。”
“别笑了。”
“啊?”
祝煜厲聲道:“我說你别一直笑了。”
他不耐煩地白了小王一眼,跟着聞霄朝圜外走去。
這期間祝煜一直在偷偷打量這個脆弱的文人,看她那充血的雙眼,在昏暗之中被火光映得通紅。
她臉上寫滿了視死如歸,祝煜忍不住問,“你關在這一年了?”
“不知道,我聽不到鐘。”
話音方落,一聲凄厲的叫喊傳來。
祝煜停下腳步,下意識摸向腰間的刀,緊接着聽到第二聲,依舊分外凄厲。
隻不過,是凄厲的叫罵。
“聞霄,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