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唾罵,帶着譏諷、厭惡、憎恨、鄙夷,祝煜甚至還從中聽出幾分不甘不願和悔不當初來,可謂是将滿腔的情緒都灌在“豬狗不如”一詞之中。
須知,關在圜獄裡的罪人,最常見的也就是守獄兵卒送菜送飯,偶有負責本案的祈明堂官員來掃幾眼,确保人沒斷氣兒。而被判處天裁,也就是意味着已經半截子埋土裡,屬于人現在已經死了等天裁完了再埋的程度。
沒人在意一個将死之人,自然獄中罪人也沒機會接觸到别人。想要在圜獄得罪人,比越獄還難。
祝煜古怪地掃了聞霄一眼,火光之下,她隻是直直盯着前方 ,似乎是對這樣的唾罵徹底麻木。
“停下。”
眼前的囚犯順從停步,目光卻沒有絲毫動搖。
耳邊又接二連三傳來幾聲辱罵,祝煜品了品,在聞霄臉上反複探尋,試圖挖到什麼獄中秘聞八卦。奈何對方臉色就是塊千年不化的冰,根本鑿不穿。
祝煜手指戳手心,“你在圜獄還能結仇家?”
聞霄抿了抿唇,“不是仇家。”
小王從後面龃龉地跟上來,面帶難色道:“不是仇家,不是仇家,我們圜獄治安很好,獄中鬥毆這些都是不允許的。”
祝煜好奇地朝罵聲傳來的地方望去,“那是誰在叫罵?”
“大人,按照規矩,天裁之前得見見家裡人。”
“家裡人?”
祝煜腦子飛快過了一遍布帛金卷上的内容,還沒來得及回憶清楚聞氏一族還剩下哪些家眷,隻聽到鎖在地上剌出刺耳的聲音,聞霄朝前走去,拐了個彎進了道門。
她倒是自覺。
祝煜如是想着,帶着婆婆媽媽的小王一路跟進去。
未進屋子,先聞到片惡臭。
小王沒忍住,幹嘔了一聲,像是會傳染,帶着祝煜和聞霄一起跟着幹嘔起來。
眼前是個髒亂的小屋,祝煜不是什麼有潔癖的人,但走進這屋子的确是嫌棄髒腳,地上黏黏糊糊一大灘污水,黑鞋踏過都得被包一層漿。
在那灘污水中央,站着個狼狽的女人,看年紀也得四十多歲,身上挂着衣服更像是一團破碎布匹。她隻管咧開大嘴罵,臉上挂滿了污垢和淚。
自尊,體面,在這個女人身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迹。但祝煜依然能看出她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女人,并非尋常的庶民或者苦力。
第一次押解聞霄這種特殊犯人,又碰上家庭矛盾醜聞,祝煜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于是先清清嗓鎮場子。奈何他後續動作還沒做完,那女人已然已經崩潰。
她腰腹被捆,繩子另一頭連着牆,整個人拼命朝聞霄撲過去,又被繩子勒回來,人站不穩健,幾乎要栽倒在地上。
即便如此,女人嘴上也沒消停,“聞霄,畜牲,畜牲,你就是個畜牲。”
再往下聽不堪入耳,祝煜看了聞霄一眼,見她隻是低垂着頭,有些逆來順受的意思。鬓角發絲間擠出一滴汗,站在原地絕望又局促。
“大人,您猜她是誰?”
小王踮起腳湊到祝煜耳畔,賊兮兮說道。
祝煜雖瞪了他一眼,還是順着他的話猜了,“她是聞氏家眷,是個小貴族,姑且當作聞氏的母親吧。但她舉止粗俗,并不像是尋常貴族。”
小王笑了聲,“大人神機妙算,這是當年名冠各國的舞姬,塗清端。”
祝煜詫異,“她是塗清端?”
塗清端冠絕各國的時候,祝煜還算是個小孩。恰好逢她最後一次演出,在京畿的坊間搭了台子,連演了五天。
祝煜随父親站在小樓上,看過第一天,他自認對這些唱歌跳舞的玩意不感興趣,但時至今日,他仍舊對當時京畿萬人空巷的場景記憶猶新。
而後這位能引得京畿貴族争相追捧的舞姬,聽說在家鄉随便找了個小官嫁了,也算是實現了階級跨越。
看來塗清端當年嫁的,就是聞氏罪人。
尋常文人挨了罵,臉上都像是粘了塊爛泥巴,臉皮總是疼的,聞霄也不例外。
地上肮髒,空氣腥臭,聞霄耳廓通紅,默默膝頭一軟,跪到地上,壓起片黏稠水聲,像是泥垢裡垂頭喪氣的枯萎白蓮。
塗清端把污穢話說遍,艱難吞咽了下,又繼續道:“聞霄,從今天起,你不再是聞氏的族人!”
聞霄身形晃了下,“母親……”
“你不該請求天裁!你不該!你忘了你父親為何而死的嗎?”
塗清端好像有些恢複理智,說到最後,掩面啜泣起來。
祝煜實在是看不下去,插了句嘴,“天裁九死一生,家人見過道别後,就此散了吧。”
“不能散。”
這話是聞霄幾乎是搶着說出口的。
本是默了許久,聞霄反而像是被激起了臭脾氣,仰起頭對塗清端道:“母親,我隻是想搏一條活路。”
塗清端聲嘶力竭吼起來,面容猙獰,“你的兄長在圜獄如今就剩下半條命吊着,你的姐姐下落不明,他們怕過嗎?為何隻有你貪生怕死?”
“可母親想沒想過,若是我過了天裁,我們都不用死!”
“我甯願我們家一起死!”
聞霄滞住,有些難以置信。
“母親怎麼能這麼說。”
“聞家世代文人,不留畏死貪生之輩。既然你為了偷一條性命活着,往後你命喪寒天枯,還是苟且活命,都不要再說你是聞氏的人。”
聞霄沒再回嘴,重新抿起她幹裂的唇。
誰知塗清端突然瘋了似的,一個猛子撲向聞霄,對她又是抓又是撓。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小王連忙跑上前扯住她的繩子,“哎哎哎,不行,不能打人呀!”
奈何小王一點力氣也沒有,自己還被掙了個踉跄。
混亂間,塗清端暗暗咬了口指腹,将血抹在聞霄的唇畔上。
聞霄被她撲得跌坐在地上,身上還有撓出來的血痕,衣服領口都被扯碎了,十分狼狽。她已經是逆來順受、神情恍惚的樣子,血抹上去的時候,人卻如夢初醒似的一個激靈。她擡眼望着母親的雙眼,心髒越跳越快,幾乎要撞破胸口而出。
塗清端的這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卻像是烙印一般印在聞霄眼中,即便她被祝煜制住,一雙美豔的圓眼仍要拼命瞪着聞霄。
絕世舞姬的雙眼會說話,仿佛在說——記住這個動作……
祝煜是因為見小王一點用處都沒有,才忍着地上的腥臭污水走過去,一把将兩個人分開。
火把燒得旺,噼啪作響聲中,一點溫熱烤着屋裡的每一個人。祝煜一腦門子官司站在中央,隔開這對母女,掃了一眼聞霄。她本就落魄,現在衣服又被撕壞,實在是看不下去。
祝煜自認不是什麼好心腸的人,還是脫了外衫,默默罩在她身上。
在緘默之中,聞霄搖晃着站起身,不敢再看塗清端一眼,對祝煜安靜丢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