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霄不敢呼吸,後背繃緊成塊石闆,隻能僵硬盯着黍麥田。黍麥田的苦工恰好站起身,擦汗的時候看到樹下摟摟抱抱的兩個人,意味深長點點頭。
聞霄又尴尬地垂下眼。
還不如不看。
直到祝煜抽回身,聞霄臉滾燙,“你怎麼……”
“怎麼了?”
祝煜心滿意足拍拍手,看着聞霄腰間。
聞霄一低頭,那種面紅耳赤的感覺一掃而空——祝煜不知道從哪摸出根繩子,将自己和聞霄栓到一起了,一端在祝煜的手上,一端在聞霄的腰上。
聞霄怒極,騰得下子站起來,“你竟将我當牲畜!”
話罷,受繩子束縛,又被扯回地上,摔了個屁股墩。
祝煜蠻不在意道:“誰讓你不聽話的,真不明白你,自己請求天裁,路上又不情不願。”
聞霄怒意更甚,張牙舞爪,“誰說我自己請求的?”
“哎哎哎,别誣賴好人啊。你得心甘情願才能去寒天枯啊,别搞得好像我逼你去的。”
“誰說我心甘情願?”
祝煜被氣笑了,轉身面向聞霄那種羞憤交加的臉,整理了下額間的紅白麻繩,掰開手指數道:“我跟你理一理,我千裡迢迢從京畿來押送你,是不是因為大王派我來的。”
聞霄默了下,沒好氣道:“是。”
“那大王之所以派我來,是不是因為收到了請求天裁的奏疏?”
“是。”
“那這個奏疏,是不是你們大堰國的君侯他老人家親自寫的?”
“是。”
“那你們君侯寫這個是不是因為你請求了?”
“是。”
祝煜心滿意足,打量着眼前的犟驢,感歎自己是講道理的一把好手。
犟驢又突然補上一句,“也不是。”
“……”
祝煜又理了下額間的紅白麻繩,“你這可不興胡說八道,若是你被你們君侯逼着天裁,你們大堰國可就要改朝換代了。他犯的是蒙蔽東君的死罪。”
聞霄卻擡眼,眼神雪亮,在滿臉髒污襯托下要比尋常人亮許多。
她問出一個十分窒息的問題。
聞霄問,“神明也會被蒙蔽嗎?”
祝煜才想起這犟驢的父親就因為亵渎神明被處死,看來叛逆的想法是祖傳的。他怕聞霄繼續胡言亂語下去,趕緊站起身,拽着繩子把聞霄拉起來,“胡思亂想這些做什麼。”
“我也隻是随口一問。”
“東君會不會被蒙蔽是一碼事,咱們最起碼不能騙人家吧。”
“意思是東君是個人嗎?”
“是神明,不是人。”
“你怎麼知道?你見過東君嗎?我十六歲就考中,在祈華堂摸爬滾打五載,伴着各種經論典籍,從來沒有記載過有人見過東君。”
祝煜擡頭看了眼天上的太陽,被照得眼睛一陣刺痛。
不太願意承認,但他心裡也不得不承認,聞霄說得在理,沒人見過東君。太陽已經高懸了千百載,似乎有過東君臨世前那些先民的傳說,但都是未開化的時代。從有了七國與京畿開始,太陽就一直存在,不眠不休,更不會湮滅,與生俱來、根植在人腦海中似的。
細想下去,祝煜心裡便會湧起一陣戰栗。
祝煜是個血噴了一臉他都不害怕的莽夫,是肚腸被人挖出來他還要自己塞回去的狠人,絕對不會害怕。
他現在看着擡眼,耳邊還有聞霄迫近的質問,祝煜有些喘不開氣,真真感到害怕了。
為了掩飾害怕,祝煜道:“你管我怎麼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聞霄打算繼續和他辯論,“可是史書……”
“東史大人,你信那些破紙上的東西幹什麼?都是胡編亂造的。”
“那不是胡編亂造。”
祝煜頭也不回,大步朝前走着,“你們文人就這個臭毛病。我們今天也會成别人史書上的字,那今天發生了什麼不還是你們文人幾滴墨的事?你想怎麼寫怎麼寫,你說見過就見過,你說沒見過就沒見過咯。”
聞霄猝不及防笑出聲。
祝煜臉有些僵,“你笑什麼。
聞霄道:“你不信書上寫的,卻信那些人耳口亂傳的。史書不是破紙,也不是胡編亂造。”
“那你說是什麼?”
“是……”
祝煜扯了扯繩子,示意她走快些。大步流星中他還走出些潇灑快意,吵了半天吃癟的總不是自己。
聞霄的聲音分外堅定,對祝煜鄭重道:“那是我們人的記憶。是記憶,也是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