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頓足,轉過身看向聞霄。
實則從将這個女人從圜獄撈出來,到現在開始長途跋涉,他從未正經瞧聞霄一眼。祝煜隻是覺得,一方是押犯人的官,一方是即将赴死的囚,不必有太多糾葛。
這時候祝煜才發現,她五官很小巧,看上去并不成熟,是一副需要人庇護的相貌。眼下日頭正毒,正是東君賜福眷顧最盛的時候。她一身衣裳破碎,面容枯槁,頂着狠辣日光,說着最不敬的話。
祝煜也意識到,祈華堂的東史大人無論是生還是死,都不需要人庇護。
還算是個有氣節的酸文人。
“你怎麼不走了?”
聞霄生硬地開口。
祝煜說:“走,路途遠着呢。”
他垂眼把思緒掩蓋下去,步伐大搖大擺起來,像是隻街上遛彎的肥鵝。
聞霄跟在後面問,“就算不坐雲車,那我們為何不騎馬?”
“你是犯人啊,犯人騎什麼馬。”
“我說的是祝大人您,何必同我一起走路。”
“喔,你們國君新令,除非是苦力做修築的活,玉津門内不許騎馬。”
聞霄詫異極了,“還有這種事?”
祝煜袖子甩得不三不四,“怎麼沒有?你被關久了,不知道這些事罷了……我不是嘲笑你被關啊。”
聞霄汗顔,“我并未說你嘲笑我。但我們早已經出了玉津門,大人為何還不騎馬?”
“我馬丢了。”
一聲刺耳的嗤笑從祝煜腦殼後飄出。
祝煜感覺後頭皮都在發癢,“你在嘲笑我?”
聞霄面色平靜,十分斯文道:“我并未嘲笑大人 。”
“你分明在嘲笑我,我甚至并不嘲笑你是階下囚,你以德報怨,笑我失馬,簡直可惡。”
“可大人失馬也是事實。”
“你不要轉移話題。”
……
十日後,殘雪漫天,濃霧環山。
山腳下有個小鋪子,修得十分敷衍,用枯草與木枝攏出個堆堆,勉強算是能供人休憩飲水。
越接近大寒山越是冷,鋪子主人是個小老頭,佝偻着身子,裹着皮子抖個不停,雙手籠在袖子裡,有一下沒一下地吸鼻。
實在是太冷了,小老頭有些遭不住,轉身要進他那潦草的鋪面,腳剛邁開一步,隐約聽到身後傳來吵鬧的聲音。
小老頭立即望去,隔着層綿密白霧,能隐約看出是一高一矮、一淨一髒、一紅一看不清什麼顔色的兩個人,中間被一段粗麻繩鎖着,朝自己踽踽走來。他們一邊走,嘴上一邊說着什麼,争吵算不上,更像是拌嘴。
“哎呦,這位貴人和……”老頭打量了下聞霄,實在是不知道用什麼詞稱呼。
聞霄垂眼,輕聲道:“随意稱呼,不必介懷。”
“欸好,女兒。”
“……”
須知在牧州這片,稱年輕女人叫女兒,年輕男性叫男兒。他這麼叫是沒錯,但聞霄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祝煜沒忍住,幹笑一聲,又馬上冷臉,裝作一副不好說話的樣子。
老頭慌張地擺手,“可不能往前走喽!”
祝煜遠眺了下,在聞霄背後咬牙道:“你跟他講話。”
聞霄挑眉,“為什麼?你沒嘴嗎?”
“讓你去你就去,你是官還是我是官。”
“我以前也是官。”
“好的東史大人,請您,快和他講吧。”
聞霄已經和他拌嘴拌了十天,也不想多費口舌,便收起自己苦大仇深的神情,笑眯眯走到老頭跟前,微微彎腰,和老頭維持同一個高度。
“老人家,前面不是大寒山嗎?”
态度和藹可親,和之前要跟他發瘋拼命的倔驢判若兩人。
祝煜咬牙低聲道:“翻臉比翻書還快。”
聞霄臉上的笑立馬僵了,轉頭對祝煜生硬道:“不然祝大人您來說?”
祝煜癟了癟嘴,表示投降。
老頭實在是看不出這兩個人什麼來頭,試探說道:“是啊,前面就是大寒山,裡面的寒天枯是不吉利的地方,沒有東君的庇佑,寒冷至極不說,還沒有光亮。進去的人都出不來了啊。”
寒天枯險要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聞霄并不意外,道了聲謝直起腰就要離去。
“女兒!”
“呃……”
聞霄苦笑着又道,“其實換個稱呼也不是不行。”
祝煜道:“不是你說不必介懷的嗎?”
聞霄道:“不如你和他聊聊?”
“拿倒也不至于。”
老頭已經橫身擋住前路,背靠巍峨雪山,整個人渺小極了。
從踏入牧州地界,聞霄就覺出冷,看到雪山便覺得渾身皮膚都凍僵了,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大堰國在東君庇佑下長夏無冬,冬天的故事都是史書上瑰麗的傳說,她沒見過雪,現下放眼望去,隻覺得滿目的白讓人目眩。
“老人家,您這是?”
“再往前行危險的很,女兒和貴人,再走你們怕是要遇險的。”
聞霄笑道:“老人家,您看與我同行的這位貴人滿面晦氣,什麼險要見了他都要繞道走的。”
祝煜袖中的拳頭已經握緊了。
老頭不依不撓,“不說寒天枯裡有什麼,這地方光是寒凍,就足以要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