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像是凝結成冰,宋袖雖是垂首,目光卻分外狡黠,揣摩着君侯的心意。
沉默之中,君侯笑出了聲,“四境無戰事,我要運送兵士作甚?”
然君侯的确有認真思索雲車一事。
申時鐘聲響起的時候,聞霄抱着一大摞冊子,跌跌撞撞進了□□。這些日子她已經對這條路輕車熟路,路過的宮人侍者見到她,也恭敬萬分。
殿裡隻有辛昇和君侯二人,似乎在竊竊私語什麼,不像是論政,倒像是說什麼隐秘的事。這不是第一次聞霄撞見他們悄聲談論,但出于尊重,不該聽的聞霄也不會多聽。
二人見到聞霄進殿,不約而同閉口不言,一個飲茶,一個望着桌案紋理發呆。
聞霄将冊子堆在案前,道:“這是冀州以及周遭十三個部落人祭的冊子,祭場已經修建完成,預計一百鐘聲後開始祭祀。與之匹配的動物還在捕獵,但基本已經齊全。如果君侯不放心,我會親自去檢查一番。”
君侯擡擡眼皮,“這樣的事讓下面人跑腿,辛昇,你撥個人特封為監察使,去冀州監察祭祀事宜。祭祀的動物一定要齊全,祭場的祭龛油彩也塗得漂亮些,不要和十二年前那樣花裡胡哨,惹得京畿使者不快。”
辛昇應道:“是,我會撥人去看。”
君侯微微側身,對聞霄道:“小霄,除此之外,我想問你些其他事情,聽聽你的看法。”
聞霄道:“君侯說得是雲車改建之事嗎?”
“你很細膩,能知道我在想什麼。”
“哪裡,宋袖說得實在是太神奇,我很難不去想。”
君侯笑起來,十分寬和,“宋袖一直是個極為聰明的孩子,在研究這些冰冷東西上,比尋常人有天賦。幾年前那黑石塊被人發現的時候,我就知道,交給他一定能弄出個結果。但小霄,阿昇,你們真的覺得現在改造雲車合适嗎?”
聞霄心裡有一番說辭,這是她對宋袖心思的揣摩。
她與宋袖、蘭和豫一同在書院讀書,一同入仕,但各自的官職相差甚遠,她了解他們的性格,卻并不甚了解這兩位發小的為官作風。現在,她才發現,自己并沒有了解宋袖,隻是了解了宋袖休息玩樂時候的一面罷了。
人祭在前,宋袖拒絕苦力獻祭,反而在這個關頭搬出一個大工程,無非是想借雲車改建為由,保下手下的工人。
聞霄道:“恰好人祭在前,若是能盡快改建好雲車,豈不是一大助力?”
辛昇卻說:“君侯,我們的人得知,宋袖早就研究出浮空石的原理,隻是拒不上報,其心有異,這件事您還是要三思,不能順着他來啊!”
聞霄咬了咬嘴唇,決定為自己的發小貢獻最後一點助力,“或許是禦事大人還沒有絕對成功的保證,不敢上報呢?”
話剛說完,聞霄感覺到一道銳利的目光投向自己。君侯那雙狹長的眼,泛着危險的光,幾乎要将自己洞穿。聞霄突然開始恐懼,自己那點護短的小心思暴露無遺。
君侯并未降罪,隻是道:“好啊,既然小霄說可以修建,那便修建吧。”
隔日,君侯頒布了雲車修建的诏書。
讓人崩潰的是,對鑄銅司人祭數目的要求并沒有因此改變。這意味着鑄銅司既要短時間内修好雲車車軌,還要失去大部分勞動力。
顯然,是君侯在刻意刁難。
聞霄幾乎覺得,是自己一言之錯釀成這個結果。
眼下她手頭忙完一陣,偷個閑在自己院子的棚裡,給白鹿梳毛。
自從寒山回來後,這頭白鹿被牧州屬官一同送來,君侯準許她養在院子裡。
白鹿倒是好養活,與尋常的鹿沒什麼區别,隻不過明明是雄鹿,卻沒生出鹿角,令聞霄忍不住懷疑,它是不是受過什麼傷。故而聞霄給它梳毛時候手上動作也溫柔許多,是一點點捋下去,偶爾還會圈主它的脖子,用臉和它貼在一起,表示親昵。日子久了,白鹿也認識了她,真的和她親近許多。
聞霄一邊替它梳毛,一邊歎了口氣。
蘭和豫從她身後一路小跑進來,聞霄連忙護住白鹿,生怕驚吓到它,“怎麼了?風風火火的。”
蘭和豫急切道:“宋袖被下獄了!”
下獄一詞對于剛出獄不久的聞霄尚且敏感,聞霄踉跄了下,手裡的梳子差點沒握穩,“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會這樣?”
蘭和豫道:“就在剛剛,現在估計已經去鑄銅司拿人了。”
聞霄心徹底懸起。
她是待過圜獄的,再堅韌的人,也能被裡面無邊的黑暗折磨到崩潰。
聞霄一把握住蘭和豫的手,手勁也不受自己控制,像是拿那雙纖細的手當作心理慰藉,慌亂追問道:“他下得哪個獄?是圜獄嗎?”
蘭和豫秉持她一貫的冷靜,緩緩道:“那倒不至于,隻是将他軟禁在大風宮的囚牢裡了。”
聞霄長舒一口氣。
大風宮的囚牢是個軟牢,頂多是限制人行動,實則好吃好喝供着,萬不會受什麼折磨。想來也是,宋袖天賦異禀,是難得的才俊,雲車又剛開始修建,他作為鑄銅司的禦事是萬不能出什麼意外的。
想至此,聞霄道:“咱們去找君侯求情有用嗎?”
蘭和豫卻道:“小霄,這次怕是求情也不好使了。”
“怎麼回事?”
“鑄銅司自己用斧钺刀劍堆成了一圈,把自己給圍起來了。看這勢頭,像是要跟咱們大風宮勢不兩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