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比聞霄身形寬大不少,聞霄已然跑得汗流浃背,突然覺得身後發毛,她忙揚起刀,胡亂擋了一下。
刺耳的利刃撞擊聲響起,刀震得虎口疼,聞霄踉跄幾步,擋下了這分外兇狠的一擊。她動作大,祝煜摔到地上,她也來不及扶,隻能橫刀虛張聲勢,擋在祝煜身前。
狹隘小巷裡,屋檐遮了大半的光,風都是陰冷幹燥的,吹開了聞霄的衣擺。
聞霄望着眼前的人,嘴唇都有些顫。
她隻讀過書,沒打過架。
更沒殺過人。
眼前的工人年紀不大,眼睛倒是已經泛黃,氣喘籲籲地握着把銅钺。
聞霄道:“武器對準敵人,莫要對準同胞。”
對方也道:“聞大人不就是敵人嗎?”
“我怎麼會是敵人。”
“那為什麼你能活,我不能?”
聞霄愣了一下——他在人祭名單上。
回答他的答案很簡單,聞霄卻很難說出口。京畿是不管人祭的,隻要人數湊足,填進祭坑的是誰都可以。十年殺一波人,不影響生産的情況下湊足人牲已經十分勉強,當真是少一個都不能。
聞霄握緊了刀,昧着良心緩緩道:“為了那不落的太陽。”
“如果他真的是神明,為什麼不保佑我們?為什麼我從未見過他?大人你念書多,你去過寒天枯,你告訴我,神明到底為什麼要我非死不可?”
聞霄見他越發激動,微微擡起手,試圖安撫他,“你莫要緊張,放下武器,我慢慢和你講,好不好?”
“你有時間慢慢說,我的時間卻不多了。”
說完他舉起銅钺就劈,聞霄彎腰蹲下,勉強躲過,發冠卻被削斷,頭發披散開,狼狽異常。
聞霄跌坐在地上,也無心顧及其他,舉刀又擋下一擊。
倒在地上的祝煜迷迷糊糊中睜開了眼,想要做些什麼,實在是沒有力氣,那人見聞霄雖狼狽,但難以下手,幹脆朝祝煜刺過去。聞霄大驚,想要去擋已經來不及,隻好握住钺面,利刃硬生生劈進她掌心的肉裡。
聞霄疼得叫出聲來,咬緊牙賣力一蹬,那人跌倒在地上,她才算是護住了祝煜。
她剛想架起祝煜繼續跑,那工人突然之間背後被刺,痛苦地到底,抽搐兩下死了。
工人倒下後,露出了辛昇的身影。
辛昇見到聞霄扛着的人是祝煜,有些驚愕,仍是鎮定道:“跟我走吧,現在外面正在鎮壓暴亂,我帶你走一條安全的路。”
鐘鳴三聲後,玉津城恢複了平靜。
街上黃沙飛揚,路人看到地上的斑斑血迹,也不禁感到恐懼。
于大風宮,這個時間是奉茶的時候。
侍女們有嚴格的茶禮,除了茶的濃淡、茶水的溫度要控制好,奉茶時更要一絲不苟,體态要端莊,神色要甜美和氣。
即便是天塌下來,奉茶侍女也要将這碗茶泡好。
君侯晃着茶盞,淺嘗了口,侍女們才長舒一口氣,退了下去。
并非侍女今天沒被挑出錯,暴亂在前,這幾個姑娘也無心泡茶,所幸君侯也無心評判她們。
君侯在等辛昇回來。
這場暴亂并不是蓄意謀劃,是衛隊和工人盛怒之下的一言不合。令君侯頭痛的是,偏偏暴亂發生在現在這個時候。
茶喝盡了,又添好,來回三輪,君侯的耐心也耗盡了,起身準備親自去尋辛昇。他膝蓋頭方動了動,辛昇自己推門進來。
辛昇行禮後道:“回禀君侯,領頭的工人已經審過了。”
鐘侯微微擡眼,“不肯說?”
辛昇愣了下,“不,他沒什麼想隐瞞的,根本不用審。”
說至此辛昇開始拿捏措辭,道:“工人們期望能有個答複。”
“我能給他們什麼答複?”
“眼下雲車動工在際,扣押宋袖實在是多有不便。不妨……”
君侯聲音冷下幾分:“他們是為的宋袖?”
“是。領頭的說了……隻要釋放宋大人回鑄銅司,他們就算被斬首,被填了祭坑,也沒關系。”
“他們倒是一心向着宋袖。”
辛昇語氣放緩,“君侯也不必擔憂。宋大人日夜在鑄銅司,和他們也不過是日夜相見的情誼。他們對君侯,是敬愛,自然君侯更勝一籌。”
君侯道:“對我是什麼情誼不重要,但他們要明白,大堰從兵器到一些小物件,再到日行千裡的雲車,都是倚仗他們的雙手。我不願對他們下手,是因為我知道他們這些人,死了我換一批,鑄銅司大不了倒退幾十年,照樣繼續運轉。我可憐他們,他們就得有被可憐的姿态。”
此時君侯已然沒有慈眉善目的模樣,雙眼深邃得像是冰窟,談笑間定一群人生死那般。
辛昇道:“君侯,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看着你長大,你也知道我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有什麼盡管說就是。”
辛昇走到君侯正對面,伏在他的案前,頭比桌案還要低,“君侯當年是布衣,我也是隻是個孩童。君侯能有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宋袖出身世家貴族,君侯比千百個宋袖都要強。”
君侯面色稍緩,“拍馬屁的話就不要說了。”
“還請君侯珍惜眼下的權位,君侯志在天下,莫要為了一群工人耽擱了前程。”
“志在天下……”君侯嘴角勾起一抹笑,“是啊,我有自己的宏圖,若被宋袖耽誤,豈不是因小失大。”
幾日後,鑄銅司的宋袖大人終于走出了大風宮。
而代價是,參與暴亂的工人,被押入了準備祭祀的牢籠,等待他們的,是斷骨割肉之痛,還有斷送性命的祭祀坑。
不知是福還是禍,總還是有未參加暴亂的人躲過一劫,此事算是馬馬虎虎的終了。
因為有人躲過了,便要有人替上,不是鑄銅司,也會是他人。
宋袖是赤足披發,袒胸走出大風宮的。
東君庇佑的地方從不寒冷,宋袖卻覺得冷得不行。
他擡起頭,一直盯着懸着空中的太陽,看到眼睛刺痛不止,視線出現黑斑,仍然不願意移開眼。
宋衿在宮門前接他,順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回家吧,母親要擔心死了。”
宋袖看不清宋衿的臉,并不應她,搖搖晃晃擠進了人潮,隻留下宋衿和一棵垂柳。
宋衿歎了口氣。
到底是誰的錯呢。